室外的仆从们安静地立着,仿佛连呼吸都消失了。
侧室内莲花漏的滴水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吧嗒~吧嗒~”,敲得人心尖儿发颤。
墙外街上传来不知谁家娶亲的吹打声,夹杂着人群喜气洋洋的喝彩,都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一并打着旋儿越过墙头,飘飘荡荡入了帝王家。
过了许久,滴漏内置的铜莲花忽然微微颤动了下,从半开的花蕾中,又颤巍巍打开一片。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将竭尽全力帮她消弥仇恨。”谢钰看着手边的梨子,轻声道。
不是忘却,也不是放弃,而是消弭。
谢显终于忍不住道:“有缺,你会很累啊。”
宁德长公主不易受孕,多年来两人只有谢钰这么一个孩子,当真是爱若珍宝。
但幼儿易夭折,两人就给儿子起了“有缺”这个一点都不好听也不文雅的乳名,希望能够瞒过上天,让鬼神觉得这个孩子不够完美,就不会带走他。
而这份期许也确实奏效了。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中,谢钰都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但现在,这个孩子却想主动去招惹辛苦,让谢显既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又没办法不心疼。
话说出口的谢钰却仿佛轻快许多。
这么多年了,他忽然发现,或许一时冲动也并不全然是坏事,偶尔的一次任性,反而可以帮自己坚定决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话已出口,就不可以反悔了。
“因为若一份仇恨值得一个人为之辛苦那么多年,放弃许多本该拥有的快乐,那么一定想起来便觉锥心刺骨,既然如此,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让她放弃呢?”谢钰轻声道。
你永远没办法了解别人曾承受过的痛苦,所以也不可以帮别人原谅谁。
冤有头,债有主,曾经做错过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才是。
他是开封府的人,合该帮受害者讨还公道。
既为公允,也为私心。
宁德长公主重新审视这谢钰,过去这么多年的片段从脑海中一一划过,最终汇聚成眼前的人。
他未及弱冠,身上明显混杂着少年和青年的稚气,若论处世手段,必然赶不上纵横官场多年的老人。
然他的内心已经成熟,无需任何人的指点,就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原来不知不觉间,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思及此处,宁德长公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唉,岁月不饶人啊。
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孩子能早一日自立,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又难免觉得怅然若失。
旁边的谢显轻轻拉住她的手,笑道:“咱们一同老去,也就不怕了。”
他没有说什么“公主青春永驻”之类的骗人的鬼话,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真话,最叫人舒心。
谢钰看着自家父母,那份陌生又甜蜜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
从小他见过太多尔虞我诈,夫妻徒有其名,却偏偏遇到这样的父母,那般纯粹又炽热的情感,令他本能地向往。
他曾对双亲说过,除非果然遇到心仪的女子,否则此生不娶。
外人总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一时戏言,就连舅舅也未曾放在心上,不过一笑置之。
但宁德长公主和谢显却很认真,甚至亲自入宫请了旨意,允许谢钰自行婚配。
当时宁德长公主对他们爷俩是这么说的:“以如今咱们的荣光,何须什么高门大户、门当户对锦上添花?拉拢那许多有权有势的姻亲作甚,谋朝篡位吗?”
与其让宫里宫外都不痛快,倒不如遂了儿子的心愿,痛痛快快活一遭,也不枉此生。
“好吧,”宁德长公主拉着自家驸马的手,丝毫不避讳面前的儿子,“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
“一些?”谢钰不解。
说都说了,为何藏一半?
宁德长公主笑而不语,谢显笑着接道:“你既宣称自己是大人,总要出点力吧?我同你母亲起个头,剩下的,自己查去吧。”
谢钰:“……”
这真是亲爹?
宁德长公主拍了拍驸马的手,伸手虚虚指了指儿子的胸口,“因为人都有私心,任何话一旦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就不再是事实,况且……有的话,以我的立场,实在不便宣之于口。”
不便宣之于口……
谢钰一凌,莫非此事关乎皇室辛秘?
宁德长公主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幽幽道:“先帝在时正逢天下大乱,边境战火频燃,若说大事,哪一年没有五七件?可你若问凉州,那期间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也不过一战而已。”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视线越过幔帐,飞过墙头,似乎已经穿透看不见的虚空,望向遥远的过去。
“当年扶风城破,大将军雁雄奉命夺城,一战成名,封武威侯。后来,武威伯向北推动战线,驻守凉州城,这一守就是九年。
天武二十一年,北方月氏犯边,武威伯率众抵抗,连续数次击退入侵,震惊朝野,民间无数人为他立生祠……
天武二十四年,月氏新单于突然联合八部卷土重来,武威伯奋力杀敌,一打就是两三年,奈何多线作战伤亡惨重,不得不向朝廷请求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