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少尉基思跟着饭店侍者进了他在旧金山马克霍普金斯饭店的房间,立即就被这座城市在夕照中的景色迷住了。群山在飘着块块云团的天空下闪烁,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粉红,往东则渐渐地变成了玫瑰色和紫色。晚星清澈明亮,低低地悬挂在金门大桥上空,东面奥克兰大桥的灰色拱架上已是灯火点点,宛若一串串琥珀明珠。侍者打开灯和衣橱就走了,将威利一个人和他的背包留在满屋的落日余辉里。这位新任的海军少尉在窗前站了片刻,抚摸着他那标志军衔的金杠,对在离纽约这么远的地方竟有这么多的美丽辉煌的景色惊奇不已。
“还是先打开行李吧。”他一边对着晚星说,一边打开他的猪皮背包。他的大部分物品都在衣帽间的一只木箱子里放着。背包里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压在一层白衬衫上面的是两件他在纽约最后几个小时的纪念品——一张留声机唱片和一封信。
威利用手指转动着唱片,心里想,要是带着他的便携式留声机多好啊。这样的傍晚是多完美的环境啊,要是此时此刻能在这里听听梅的甜美歌声和那支莫扎特的咏叹调有多好啊。那是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喝香槟喝得醉意矇眬的时候,她在百老汇的一家商店里为他录制的。想起在十天休假期间他和梅共同度过的那些甜蜜的4月的夜晚,威利笑了。他伸手去够电话,随即又将手缩了回去,因为他意识到此时布朗克斯已近午夜,所有的糖果店都已经关门熄灯了。此外,他提醒自己他正打算放弃梅,因为他不能娶她,况且她这个姑娘太好了,不该让她空等着。他的计划是在告别时与姑娘狂欢一番,然后分手,既不写信也不回信,使他们的关系由于营养不良而平静地逝去。梅对此计划毫不知情。他已完成了计划的第一部分,此刻,他必须记住计划的第二部分。他把唱片放到一旁,拿起他父亲那封神秘的信,把信举到灯前对着灯光也看不出里面的字,因为信是鼓鼓囊囊的根本不透明。他摇摇它,又用鼻子使劲嗅了嗅,这已是他第四十次想知道里面可能是什么东西了。
“你认为你什么时候能登上‘凯恩号’军舰?”父亲在威利告别的前一天下午问儿子。
“我不知道,爸——三周或四周之后吧。”
“不会更多?”
“也许六周,顶多了。听说他们运送人员的速度是很快的。”
听了这话他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从一个皮革文件包里抽出了一个密封的信封。“等你到‘凯恩号’军舰报到时——你到那儿的当天,不是之前或之后,再把它打开看。”
“里面是什么?”
“唉,如果我想让你现在就知道,又何必使自己写得手指痉挛呢,是不是?”
“里面不是钱吧?我可不需要钱。”
“不,不是钱。”
“盖了印章的调令?”
“差不多。你会按我的话去做吗?”
“当然啦,爸。”
“好——把它收起来,别去想它了。千万记住别跟你母亲提这件事。”
现在他父亲与那许下承诺的地方远在3000英里之外。威利禁不住想偷偷地看看信的内容,只看一眼第一页,绝不多看。他扯了扯信封的封盖。它已干了,不用撕就张开了。那封信就等着威利检查了。
但是那根联系着北美大陆东西两侧的细细的荣誉之线还在。威利舔了舔信封盖上已经干裂的糨糊,把信封严,把它塞到背包底部,眼不见为净。由于他了解自己的性格,他想,好在眼不见心不烦。
是的,他想,总得给梅写一封信呀——只写一封。她会期待这封信的。一旦他出海去了,杳无音信也就可以理解了,现在不写是残酷的,而威利不想残酷地对待梅。他在桌前坐下,给梅姑娘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梅将需要具有火眼金睛,才能从信里看出他要与她断交的隐含。他正在写充满柔情蜜意的最后一段,电话铃声响了。
“威利吗?好你个臭小子。喂,你好吗?”原来是基弗。“我接到你的电报了。我一整天都在打电话。你上哪儿去了?”
“飞机在芝加哥耽误了,罗兰——”
“嗨,出来玩玩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们正在组织一个聚会——”
“你在哪儿——费尔蒙特?”
“青年军官俱乐部——鲍威尔街。快来吧。这里有个放荡的高个儿金发女郎,是个漂亮的小妞儿——”
“凯格斯在哪儿?”
“他已经走了,威利,到海上去了。除了老马脸之外,在旧金山的人全都得晚三个星期才能走——”
“怎么会这样呢?”
“唉,那可怜的小子直接去了运送办公室,明白了吧,他刚下火车,正要把他的调令拿去确认。你可不知道,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是一条老掉牙,爬都爬不动的军舰的舰长打来的。那艘像个铁棺材一样的军舰要开往珍珠港,舰上还有三个空缺的军官名额。凯格斯就直接被派给了它,他在旧金山连换双袜子的工夫都没有。星期二就走了,一件好事也没赶上。这可是个好地方,威利。烈酒和姑娘会让你乐个够的。快登上你的自行车吧——”
“马上就到,罗兰。”
他觉得自己有点虚伪,因为他还没写完给梅姑娘的信呢。但他觉得在出海之前他有资格享受他能抓到手的任何乐趣。
威利认为自己是一位受到错误对待的英雄,他对被派到“凯恩号”军舰这种羞辱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在胜利地迈过了被记48个过这一障碍之后,一举跃进到占全校前百分之五的优等生之列,竟被派到了一艘陈旧的、第一次大战时期的驱逐扫雷舰上!这简直气死人了——双倍地气人,因为按字母排列,离他最近的凯格斯的成绩几乎比他落后二百名,得到的却也是与他完全相同的差事。显然,海军对这两个人就像对待待宰的猪一样,根本没考虑谁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发掉了。威利就是这么想的。
他被拉进了一轮持续了二十天的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与基弗一起从俱乐部赶到酒吧,又从酒吧赶到姑娘们的公寓。他的钢琴演奏使他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欢迎。军官们和姑娘们一样都为他的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高兴得狂呼乱叫。所以他每晚都得唱好几次。他重新玩起了他在大学时代练就的技巧,用人名编成压韵的歌词:
“裕仁听到基弗的名字就浑身发抖,
为了镇定神经他只得把大麻猛抽——”
威利能灵巧地用爵士乐曲的造句方式将屋里所有人的名字即兴编进诸如此类的对句。这使他的听众大为吃惊,尤其是那些姑娘们,觉得他的才能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和基弗驾着一辆租来的旧福特牌汽车在危险得令人毛发竖立的山坡上呼啸着冲上冲下,就餐时豪气地大嚼中国菜、鲍鱼及螃蟹,很少睡觉。他们还应邀去了一些优美的宅第与高级俱乐部。这战争可真够伟大的。
基弗与运输部的一名军官套上了交情。其结果是这两位要往西去的室友被分派上了一艘西行的医疗船。“护士小姐加鲜草莓——咱买的就是这个票,威利老弟。”基弗宣布这则新闻时十分自豪。他们参加了一个喧嚷热闹的告别晚会之后,于凌晨时分登上了那艘“默西号”医疗船,他们在这艘船前往夏威夷的途中仍像以前一样整天地吃喝玩乐。护士们天天晚上都在大厅里围着威利听他弹钢琴。“默西号”上,对男女会面的地点和时间有严格的限制,不过基弗很快就学会了对付船上这些限制的办法,照样可以做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寻欢作乐。他们很少看见太平洋。
他们与两个思想开放的护士,琼斯和卡特上尉手挽着手在檀香山下了船,在多尔公司巨大明亮的菠萝广告下互相亲吻,并约定当晚一起吃晚饭。两位海军少尉把他们的行李塞进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长着狮子鼻、穿彩虹色衬衫的夏威夷人。
“请到珍珠港海军基地。”
“好的,先生们。”
基弗在单身军官住宿区下车,那是个没刷过漆的木头建筑。威利去了设在夏威夷海防司令部一栋水泥办公楼里的人事处,获悉“凯恩号”军舰正在海军船坞c4号泊位检修。他把行李扔进另一辆出租车便向检修船坞飞驰而去。c4号泊位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满湾的浊水。他在船坞修船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七弯八绕到处打听,询问过工人、水手和军官。他们都没听说过那艘船。战列舰、航空母舰、巡洋舰和驱逐舰或在干船坞里,或在船坞沿线停得到处都是。这些灰色的庞大怪物多达数十个,上面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铆工和水手,可就是看不见“凯恩号”军舰。因此,威利又回去找那个人事部门的军官。
“别跟我说,”那个胖上尉说“他们又把泊位表弄错了——”他把桌上一只文件箱里的那堆公文查找了一遍。“哦,请原谅。是了,她开走了。今天早晨离岸走的。”
“去哪儿啦?”
“对不起,保密。”
“好吧,那么我现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本该赶上她的。”
“我来时乘的船一小时前刚到。”
“那可怪不着我。”
“您瞧,”威利说“我只想知道我如何才能从这里得到交通工具去追赶‘凯恩号’?”
“噢。你是要找交通工具啊。可是,我只管人事。你得去找运输部。”那上尉站起来,往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一枚硬币,抽出了一个结了霜的瓶子,汩汩带响地喝了起来。威利等他又坐下了才问:“我得去找谁,到哪儿才能找到运输部?”
“上帝,我不知道。”
威利走出办公室,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直眨眼,他注意到隔壁房门上有块牌子写着“运输部”“真是个饭桶,什么都不知道。”威利低声自语道,随即进了那间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干瘦女人。
威利刚进屋,她就说:“对不起,摩托车没有了。”
“我只是想,”威利说“问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送我去美国海军的‘凯恩号’军舰。”
“‘凯恩号’?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竟然还想找到她呢?”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在桌子边上磕掉瓶盖,喝了起来。
“谁都不愿告诉我那只船的去向。她是今天早晨才离去的。”
“啊,她没在船坞里?”
“不,没有。她到海上去了。”
“唉,那么你为何还想乘摩托车去赶她呀?”
“我要的不是摩托车,”威利气得直叫“你听见我说要摩托车了吗?”
“你可是到我这儿来的,不是吗?”那女人抢白道。“这里可是摩托车场。”
“门外的牌子上写的是‘运输部’。”
“哦,摩托车就是运输——”
“好吧,好吧,”威利说“我刚到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又笨得要命。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去找我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