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年轻都超过四十岁,吕虹在他们中间,是一位小朋友。
打从她进会议室起,他们的眼神,面部表情,都是她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权威人士”特有的稳,稳中带着藐视,好像挥一挥手,不如他们的社会底层,就该去冲前面,去垫背,去牺牲,而他们只会说一句话:大局优先。
所谓的大局优先,不过是把你分了优劣等级,你刚好幸运的,被分在了牺牲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的等级,好像你不是牙牙学语的稚子长大,而是吃饲料长大的,就为了牺牲这天而活着。
周教授与他们唇枪舌战,保护着实验组的成果,渐渐地,吕虹听出了一个信息,“大府商场接触行动”名义上是刘同贵负责,在所有人都受到惩罚时候,唯独刘同贵能原职原位,似乎是“功过相抵”了。
藏在钢铁森林深处的巨人,无缘无故走出巢穴,目标直奔防空洞,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们拿这条反常来按住实验组七寸,要实验组“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你们叫那东西什么?羽衣?敢说他不就是冲着羽衣来的吗?”第二入侵者研究组的专家愤怒地拍打桌子。
防空洞研究资源也是有限的,两个研究组常常感到对方在掣自己的肘。
“我承认,是有这种可能。”周汝成回答。
“什么可能?只有这个原因!”
“东西拿回来,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是怎么?想拿功臣出去献祭?卸磨杀驴说的就是你们。”周汝成面不改色,把对立面的同行气到脸色发青。
“把东西交出来!这是公共财产,不是你们组的私有物!”
周汝成叹了口气,“早带来了。”
“你什么时候拿来的?”众人错愕,不自觉站起来退开,远离周汝成所站的中心,像他身上携带一万种病毒菌株。
“我们组也有监测系统,你们大组会做准备,我们小组难道就不会?”
“你!”
这群老学究说让交出来,其实是让从一个实验室转移到另一个实验室,却没料到周汝成像拎外卖拎进了会议室拎到大家面前,还不等人穿上防护服,周汝成的贴身警卫这时候推着推车进入了会议室。
推车上,一个小型冰箱,箱门开启,蝴蝶状、人肋骨骨架大小的物品出现在众人面前。
蝴蝶中缝下方,垂着一条长长的管子。
象鼻子。
吕虹心理素质还不够硬,还没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地步,为了获得同类的认同,她没有征得巨人的许可,私自带回了两块外骨骼碎片。
为了跟人一步步谈条件,获取所需利益,象鼻子是她计划留到最后放的大招。
显然面前出现的象鼻子,并非她所为了。
她一度以为是别的巨人的象鼻子,但她看了看大屏幕上时而闪现过的巨人的面孔,再看看表情不自然的刘同贵,一切就明白了。
她居然以为巨人是为她而来
男人果然是火星生物,刘同贵在救护车里还哭得特别深情动人,现在想来,那是为捡到大宝贝“喜极而泣”啊。
吕虹笑了。
“功过相抵。”她轻轻说。
旁边刘同贵抖了一下。
巨人已进入防空洞周边早埋伏好的白磷弹攻击范围。
留给防空洞的时间不多了,要么引起战争,要么派人出去谈和。
两种办法看上去实际是一种办法的情况下,一个人造成损失,总会小于一堆人的“群策群力”造成的损失。
谁都不愿意承担使用杀伤性武器的罪名,更承担不起挑起战争的罪名。
那就推一个人出去承担好了。
“周教授,不用说了,我看就派你们的人吧,谁拿回的羽衣,谁还回去。”最有发言权的军衔教授按了桌上按钮,警卫队秒速赶到了会议室,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周汝成虽然不爱打理人际关系,但他在周围的人,同辈,上下级,警卫,和他有过接触的普通人中,都是有口皆碑的。
像眼前这般,他的贴身警卫都站出来护在他身前,他的徒弟,领导的小组成员,却无动于衷,这种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你现在体温很高,再烧下去会出事,跟我回病房吧。”
药丸悄悄递入吕虹手中,来自于今天才跟她说第二句话的小护士。
要是一年前,吕虹很可能早就被眼前阵仗吓到了,如今在她看来,不过又是一场高学历人士发起的内卷。
这也让为“家中遭贼最贵重物品被熟人顺手牵羊”而心绪不定的她,对刘同贵产生了惺惺相惜感。
他们两人,本质上都是受压已久的人。
不过还是有区别,他的老师都说了,见势不对,早有准备——这个准备包含把她带进来,去顶替他学生。
而她,什么挡箭牌都没有,挣不脱也逃不掉,逃不掉做什么都会适得其反,愿望和结果背道而驰的命运。
她本该暴跳如雷,大吼大叫,骂他们不是男人,关键时刻把女人推出去挡枪,或者使出她的拿手好戏,大眼珠子猛掉泪,把一群老腐朽哭得从此睡不好吃不好,看见大眼睛生物就想起他们做的龌龊事。
但因为小护士一个举动,她什么都没做,事实上给她机会,她也没那个习惯跟人大吼大吵。
她习惯了被奴役,习惯了收获甚微,习惯了付出不仅得不到回报,还会要付出更多。
起身的时候,旁边伸来一只手按住她肩膀——
刘同贵正望着大屏幕,随着巨人特写出现,屏幕再次变黑,意味着又一架拍摄机报废,都快怀疑巨人跟地球的电子产品有夙世仇怨了。
“我去吧。”他眼里满是赞叹和兴奋。
“不准碰他!我坚决不同意你们动我学生!”周汝成挡在刘同贵面前,却是螳臂当车,很快就被拖走,周汝成的贴身警卫拔枪时就被其他警卫制服。
“老师,我是自愿的。”展开双臂的刘同贵颤抖着对自己老师说,其他人正往他身上套防护装备,然后视线落在角落里蔫如黄花菜的女人身上,用视死如归的坚定眼神重复他起身之前跟她说的话——
“替我照顾老师。”
操作员回头报告巨人已跨入警戒线,防空洞再想有任何反击,只会轰碎自己大门,把所有人埋葬在地底下。
刘同贵的代步车预计在一公里外遇见巨人。
他的身上,车上,都装了记录仪,身后还跟着一辆代步车,警卫端着枪保护他,也防止有人临阵脱逃。
刘同贵下车不久,一个人站在荒地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有记录仪和亦步亦趋的警卫做直播,吕虹猜测他很大可能在默数倒计时,背物理公式之类的,必然是他日常所熟悉的一种消耗大脑的方式,不然无法想象,他如何度过那漫长的几分钟,背负那么多人的目光,而那些目光无法为他提供庇护,它们带来的是压力。
好像不知道前方有凶险在等着,巨大身躯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坚定不移的步调走到众人面前。
屏幕上,九个多月以来仿佛邻居一般的存在,真和人类站在一起,任何研究报告,霎时变成空白,丝毫不起视觉辅助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