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沈鸣,冷冽的脸上带着些疲惫的颓然,看到福伯和伶俜,也没出声,只默默进门。伶俜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道:“世子,表姐夫过来给你传消息,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现在当务之急是在百官得到消息之前,先跟皇上求情。”
进了屋子里,沈鸣颓然地坐下:“外公早几天前就收到舅舅发来的消息,担心我难受,今日才告诉我。舅舅在信中说,让我们不要为他在皇上勉强求情,打了败仗就是他的责任,这谁都不怪不了。”顿了顿,又道,“舅舅一直是铁骨铮铮的男子,七万大军几近覆灭,恐怕受不了这番打击。”
伶俜想了想,上前蹲在他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世子,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舅舅这次败仗明显大有蹊跷。打了败仗咱们可以认,但就怕有人做文章,污了舅舅的名声。我听表姐夫说这回是因为舅舅身边的奸细,若只是军中奸细倒是无妨,这通常难以避免,可若是舅舅亲近的人,尤其是枕边人,那舅舅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沈鸣神色大震:“你是不是听说过甚么?”
这当然不是伶俜听说的,而是上辈子的经历,苏凛的那位侧室,跟着一起押解入京,后来被审讯出原来其父亲为鞑子那边的一个参军,是故意安插在苏凛身边的奸细。
她想了想,道:“我只是上次听四殿下说京城要起风了,最先刮的就是你们苏家,才想到这一点。舅舅行军这么多年,从未遇过如此惨败,偏偏就发生在这时候,恐怕是有人故意陷害。而舅舅身边这个侧室是去年底才进的门,恐怕是最好拿来做文章。”
沈鸣皱眉沉思片刻,点头:“如今只能等舅舅和那位侧夫人被押解进京后,在三司会审之前,我要先找到那位夫人问清楚。若是真有问题,我只能先先下手为强。”
伶俜见他神色真露出一股狠厉之色,竟然莫名有些欣慰。
伶俜想了想又道:“还有韩子临的事,你找个机会禀报皇上,这样一来,他收到宁夏巡抚韩子洲参你舅舅的折子,恐怕也会多考量几分是不是夹带私怨。”
沈鸣点头:“这个今日在国公府,我和外公也说起过,虽然不打算替舅舅直接旧情,但这件事还是应当去禀明皇上。不过我自己去禀明可能会适得其反,已经让四殿下帮忙传话。”
伶俜有些愕然,依着传闻中皇上对四皇子的厌恶,他禀报上去真的有用?
沈鸣看出她的担心,解释道:“放心,四殿下不会专门去传话,不过是找个机会,拐弯抹角让皇上知道这件事罢了。”
想到宋铭的行事风格,伶俜倒也不怀疑他能处理好。
沈鸣说完这话,又看向她,紧紧攥住她的手道:“这回多亏你提醒我,不然舅舅恐怕真的会成为千古罪人。”
伶俜摇摇头:“朝堂的事,我一个后宅女子,不是很清楚。但我也知当今圣上,同样是踏着兄弟的尸骨上得位,恐怕他的儿子也不会安守本分,等着太子顺顺当当继承大统。一将功成万骨枯,舅舅和他那七万部下,不过是朝堂争斗的牺牲品。国公爷是太子太傅,一直辅佐着太子,儿魏王又是你父亲的表外甥,你夹在这当中,恐怕会很难做,你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
沈鸣倒是不甚在意:“锦衣卫素来是直接听命于皇上,并无任何偏向,不管谁将上位,我要明哲保身应该不难。”
伶俜心道,若真的是这样倒还好。她又想到上辈子后来发生的事,争得你死我活的齐王魏王哪个都未上位,反倒是纨绔子宋铭最终君临天下。
她想了想道:“我知你和四殿下交往,都是私下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往后你倒是可以和他光明正大走得近一点,如今这些皇子中,就四殿下离朝堂纷争甚远,也算是向众人表明你的立场。”
沈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看着她良久,苦笑着摇摇头:“我真是差劲得很,竟然让你一个小姑娘为我担心。”他拍拍她的手,“身处朝堂之中,很多事难免身不由己,尽己所能便好。你放心,我已经给你安排好后路,若我真的出事,也能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伶俜站起来,捂住他的嘴,眼眶忍不住红了一圈:“世子,我知你对我好,可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活着。”
沈鸣闭上眼睛,两个人脑子里都浮现相同的梦境,沈鸣在大火中痛苦挣扎。
伶俜赶紧摇摇头,将那令人恐惧画面驱散,松开手,试探道:“世子,要不然你趁此机会辞了锦衣卫的职务,就当个闲散的世子,如何?”
沈鸣笑:“我如今已经是四品佥事,皇上前几日还说升我为三品同知,如今周大人也渐渐年迈,照皇上的意思,指挥使一位是为我留着的。只怕我要请辞没那么容易,毕竟皇上了解我是个不参与朝斗的性子。而且舅舅这次若真的难逃一劫,我又请辞的话,苏家可能真的摇摇欲坠。舅舅膝下还有三个孩子,我怎么说也得保住。”
伶俜这才想起来苏凛的家眷都被流放南方烟瘴之地,那三个孩子,最大应该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总角之年,那般小的年纪,若是被流放,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如今还得赶紧办法,怎么帮助这几个表弟表妹。
☆、46.第一更
苏凛被押解抵京,是在半个月后。那日伶俜正跟着姨母从铺子里出来,就见着大街两旁挤满了人,一队风尘仆仆的军队,从街中穿行而过。中间是几辆囚车,车中装着几个面目全非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分不出男女,辨不出年纪,
伶俜远远见着,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听到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口中提及苏总兵,才恍然大悟是苏凛被押解回了京中。
她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那囚车慢慢而来。宁氏立在她旁边,低声叹了口气:“卫国公世子戎马十余载,为本朝立下汗马功劳,没想到会遭此横祸。也不知是命数还是**。”说罢拉了拉她的手,“咱们走罢,看到了也只是徒留伤感唏嘘。”
伶俜嗯了一声,只是一边走还是一边忧心忡忡地往后看,那囚车越来越近,她渐渐看清了最前面的一辆。车中铁镣加身的男子,想来就是苏凛,只是此时狼狈不堪,看不出半点传闻中常胜将军的风采。卫国公和沈鸣都有着英武之姿,俊朗之貌,恐怕这位国公府世子,平日里也是一表人才。
她叹了口气,转头准备加快步子离开时,忽然见着对面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愕然了片刻反应过来,再仔细看过去,果然是身着白色氅衣的沈鸣。
伶俜在人堆中停下步子,定定地看着他。
只见此时的沈鸣,默默站在拥挤的看客中,身边没有其他人,被人挤到也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已经发红,就那样抿嘴沉默着看着载着舅舅的囚车慢慢而来。伶俜想起他说的,那些年他一个人被丢在寒山寺的岁月里,苏凛每年都会去看他,教他读书写字,充当着一个父亲的角色。他生命中亲缘淡薄,外公和舅舅在他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此时的他,不知道会有多难受!
虽然苏凛对自己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但看到人群中的沈鸣,像是一个迷茫痛苦的孩子,她忽然也好像感受到了那种切肤之痛。
伶俜不忍看下去,在沈鸣发现自己之前,转过头随着姨母疾步离开。当然,她觉得这个时候的沈鸣,大约也是发现不了自己的。
这两日,沈鸣未曾回府中,想来是一直在和国公爷为着苏凛的事情奔波。国公爷在朝中的人缘素来不错,加上贺兰山一役的惨败,到底是何缘故,也还未调查清楚,朝中文武百官,一直都按兵不动,只等静观其变,再作表态。
到了第三天日暮之后,一直在松柏院徘徊的伶俜,才见到一脸疲态回到府中的沈鸣。
“世子,怎么样了?”伶俜亟不可待地上前问他。
沈鸣摇摇头:“舅舅和姨娘被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如今还没开始审问,皇上亲自下令,暂时谁都不能见。”
伶俜点头:“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就是怕有人捷足先登,见到舅舅和姨娘之后,找到法子栽赃陷害。”
沈鸣道:“舅舅我倒是不急着见,现在当务之急是见到元氏。”
他口中的元氏,也就是苏凛新纳的那房侧室。
两人正说着,长安从外头匆匆进来,低声道:“世子,姑爷来了!”
话音落,宋梁栋已经风风火火跟进屋子,不过声音倒是刻意压低:“愉生,我已经打好关系,今日天牢值守的是我之前在军中的兄弟,等过了三更就安排你进去。”
沈鸣感激地点点头:“多谢英才兄。”
宋梁栋嘿嘿地笑:“我是你妹夫,这点忙都帮不上,往后绫罗知道了,还不得让我天天睡书房。”
本来凝重的气氛,被他这一插诨打科,倒是缓和了少许。沈鸣虽然笑得勉强,但也算是勾唇轻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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