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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远去
一直到第二年,昭和二十一年,民国三十五年三月的时候,长达半年的羁押生活这才初见曙光,已经开始针对日本军队与外派机构人员进行讯问甄别,叶归蓉也在被审查人员之中。
坐在审查室内,桌子后面的是一个英国军官,他的面前是一叠厚厚的文件,按照次序一份份拿下来,依据上面的内容进行讯问。
那名三十几岁的白人军官一口流利的日语,带东京口音,看来大家学的都是这样的标准日本语,叶归蓉坐在桌前的一张木椅上,恍然间有一种魔幻感,自己作为中国军人,不幸被日军俘获,如今又作为日本军队的征用人员,给盟军审查,就连名字都改成了神门归介,也不知神门海斗是什么时候做好的文件。
那个鼻梁高挺,略有些鹰钩的军官仔细看着文件,问道:“你从前是在关西医科学校附属医院,一九四三年给军队征用,随同到达苏门答腊,从事军医工作,然后一直与军队一起行动,又转调到菲律宾和泰国的吗?”
叶归蓉点头:“是的。”
军官扶了扶眼镜:“为什么作为平民医生,会成为军队的编外人员?你的名字不在正式编制里面。”
“或许是因为,军队需要加强医疗力量。”叶归蓉感觉分外难堪,自己居然要对盟军说谎。
那名军官的视线在镜片后愈发锐利:“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参与,你的医术格外高明吗?”
“很是惭愧,技艺平凡。”
“你与神门海斗是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叶归蓉心中愈发紧张,这位上尉情报官真的是极其敏锐,越挖越深了。
戴维斯静静地看了这名亚洲男子片刻,终于拿过一张白色的卡片递给他,叶归蓉接过卡片,鞠躬道谢,走出审查室后,才感觉脊背上的肌肉开始放松,真的很紧张啊,虽然自己自问没有太过严重的罪行,然而身为中国人,在日本军队之中从事了长达四年的医疗工作,其实内心之中一直怀有深深的负罪感。
在传讯下一名日本人之前,戴维斯喝了一杯咖啡,短暂休息一下,因为精通日语,戴维斯便不像其她英国人那样,把亚裔人种看得都是模糊一片,在一些白人眼中,亚洲人不过是群像,是一片由含混不清个体组成的群影,然而像戴维斯这样的人却晓得,她们也往往有自己的想法,只不过不被看到,比如自己曾经在印尼参加过对日本战俘的讯问,在那里,戴维斯发现,当英国军官的注意力转移到其她方面时,当地看守战俘营的士兵就会偷偷给日俘食物,有一次戴维斯甚至听印尼士兵对日本人悄悄地说,当地人在英国统治下也很受罪,能够理解日俘。
当时戴维斯就有一种瞬间的幻灭感,自己身为盟军的一员,本来是要解救在日本法西斯铁蹄蹂躏之下的东亚,哪知有一些人居然与日本战俘站在同一心理地位,顿时就让戴维斯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有预感,虽然日本人是退去了,然而英美等国今后在东亚也不会十分顺利。
至于这个神门归介,戴维斯有一种直觉,就是他的履历不像文件上这样简单,一目了然。
这是一个美丽的男人,仪态风度都很好,尤其亚洲人的面孔似乎比欧美人老得慢一些,亚裔的面孔皮肤本来就毛孔偏少,松弛较晚,也不那么容易长斑,即使三十岁的年纪,看起来也有一点娃娃脸的样子,当然这是特指那些生活条件比较优裕的人,所以这一位医生虽然履历上写的是三十一岁,然而在戴维斯眼里,还仿佛二十几岁的样子,十分年轻,相貌秀美。
自己的其他同事有的时候发表对亚裔的看法,“长相都是一样,黄皮裸猿”,当然因为面孔偏扁平,五官不是十分鲜明立体,亚裔人种往往给人的印象不是特别深刻,尤其是与她们不怎样接近的情况下,便容易混淆,不过戴维斯对亚洲文化有所了解,曾经读过赛珍珠的《大地》——好吧,这个本名珀尔·巴克的女人是一个美国人,不过她这部作品之中的主角全是中国人,而且赛珍珠描写得非常真挚,所以便让人有一种情感上的接近。
学习日语的时候,戴维斯接触过一些日本人,因此对于亚洲人的面孔,便不像其她白人同族那样感到陌生,仿佛同版印刷一般,戴维斯很能区别东亚人,他可以看得出,眼前这名医生很有魅力,面容十分俊秀,有一种水波般的风度,是东方人典型的含蓄,而且看得出为人严谨,品性清洁。
戴维斯在战俘营看到过一些日本人,有人从前还是比较高阶的军官,想来是看到战俘营十分正规,没有了死亡的威胁,因此居然得意洋洋,满口吹嘘曾经强暴过多少女人,周围一撮人附和,然而这位神门医生显然不是那一类,那个神门少佐也不是,虽然一个是知识分子气质的技术专家,一个是纯粹的职业军人。
至于神门海斗,根据戴维斯几次讯问得来的认知,也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当问起为什么他的大队突破编制,额外有一名编外军医,神门居然和自己侃侃而谈起现代化军队的方向,武器之类自然不必说,战地救护也要重视起来,另外还有通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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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提起军医,就要说一说作战中的医疗救助,日军的医疗水平太低,医护人员也明显不足,及时的战地救助是非常重要的,军人虽然浴血奋战,然而本身并不打算自亡,而且对于一支部队来讲,人员的损失也是需要注意的问题,尤其是老兵,一个老兵的战斗力能够抵得上三个新兵,巴拉巴拉……
戴维斯听着他说的,到后来居然觉得很有道理,然后才发觉,这位少佐是不是有一点跑题?倒是与他所推崇的石原莞尔类似,都十分能够高谈阔论。
不过这位军医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有特殊罪行的人,自己便派了一张白色卡片给他,在自己的职权之内,戴维斯有的时候也酌情给人一点方便。
叶归蓉回到营地,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神门海斗也回来了,叶归蓉第一件事就是看他的卡片,幸好也是白卡,叶归蓉登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英国上尉的桌面上摆了三种卡片,其中红卡代表战争罪犯,蓝卡表示嫌疑人,白卡则说明没有战争罪行,如今两个人都给派了白卡,很快便可以登船离开这里。
转念一想,叶归蓉又觉得有些好笑,神门能够回到这里,自然说明了没事,如果是红卡或者蓝卡,便会另外关押,不会回来普通区,这时叶归蓉恍然发觉,自己对于神门,居然有一些紧张了。
神门对着他微微地笑:“不必再等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大阪了。”
果然一个月之后,四月下旬的时候,前帝国海军的航母“凤翔”终于开来这里,将遣返的海外侨民与军人接回国内,到了这种时候,日侨日俘们已经基本上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这便是战败后的命运,如同竹笋一样,给人剥了一层又一层,即使是叶归蓉,也把陪伴多年的医疗箱失落了,然而他仍然如同保护珍宝一般,紧紧地抱着那几本笔记,那是几年来的病历档案,十分珍贵的资料,
港口边,排在日本人的队列之中鱼贯顺序登船,叶归蓉一路搀扶着泽田,与神门海斗紧紧走在一起,神门不时回过头来看,在这密集的人群之中,倘若失散,很难寻找。
船舱内非常拥挤,三个人找好铺位安顿下来,航母虽然巨大,然而因为要加快运送海外日本人,因此里面人群密度很大,除非高级军官,否则没有人可以获得特殊待遇,都是挤在窄小的舱室之内。周围人声嘈杂,空气混浊,条件堪称恶劣,这些倒也罢了,叶归蓉只是觉得,没有隐私,视线向周围一看,绝大部分都是自己不熟悉的面孔,好在泷泽就在不远处,然而很不巧的,柳原武也在附近。
叶归蓉与神门海斗并膝坐在下面的铺位,只听远远的舱室一阵婴儿啼哭,叶归蓉不由得微微皱眉,这样的环境,小婴儿可怎样承受呢?那小小生命的亲人比起别人来,压力愈发沉重了吧,成年人在这样局促艰苦的条件下,尚且感到十分为难,更不要说那脆弱的婴儿,亲人到现在还带着这幼小的孩子,也是十分顽强的了。
又过了一阵,床铺微微有一些摇晃,军舰开起来了,叶归蓉便来到甲板上,那里站了许多人,遥望着逐渐远去的曼谷港,人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那是释然与失落混合在一起的神情,有的人还饱含愤怒,可以听到低低的怒吼:“我们还要回来的!”
叶归蓉此时的心情也是难以描绘,泰国不是自己的家乡,而故国此时烽烟再起,就在四月十五号的时候,中共军队尾随着苏军撤退的脚步,突袭长春机场,占领了长春,去年双十协定历尽波折终于签订下来,自己本来还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哪知之后两方摩擦不断,国民政府这边开始反苏反共,中共那边也指责国民政府的腐败反动,如今终于在东北爆发了冲突,当时神门海斗一听到这个消息,便下了一个判断:“国共战争不可避免。”
所以自己本来彷徨的心,到这时竟然诡异地安定下来,如果必然要发生内战,那么自己此时远离故乡,去往日本,也不是十分错误的抉择吧?只是实在忧虑远方的亲人。
正在叶归蓉发散着幽幽的思绪,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只听神门说道:“再过三天就可以到达日本了,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客。”
叶归蓉转头望向神门,本来很感不安的心情,这时忽然微微地有些笃实温暖,似乎樱花真的是可以令人忘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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