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别鹤脸上迅速闪过计谋得逞的狡猾得意与一丝淡如烟雾的不忍心疼,瞬即云烟散灭倏忽成烬,聚拢一个淡淡微笑。“这段时间你也莫要留在这里了,替我先将镖银送出去藏着。对了,还有之前我跟你说的事……”
江玉郎垂首将脸上神色掩在阴影里:“我知道,去找龟山的一位绝世神医治好这蛊毒,是么?”
江别鹤展颜道:“不错,你果然还记着。”他起身道:“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见你想通了为父更是欣慰,先好好休息罢。”
江玉郎咬了咬唇,幽幽道:“爹爹,我想喝酒,可以么?”
江玉郎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也许他不如小鱼儿的绝顶聪明,不如花无缺的含蕴深厚,但他的确是个头脑比大多数人要聪颖许多的人。
他一直觉得,借酒消愁这种事,只有蠢人才会去做。
但是现在,他自己却正在喝酒。简直可以说是灌酒,而非喝酒。
江别鹤毕竟还是他爹爹,不会连如此要求都不满足他。他走之前,只说道:“没人会来,你不要闹出太大声响便可。”
江玉郎酒量很不错。可是今日,他似乎醉得很快。
一轮皎月挂在梢头。眉清目秀的少年抿着酒,脸色潮红似火,目中邈远迷茫。
他感到眩然昏迷。
无路可逃,又无计可施。
遥想那时,“国仇家恨与深情厚爱,究竟孰重?只怕很少有人能分得清的。”
竟是一语成谶。
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略带邪气地舔了舔唇,凝眸瞧着玉白的酒杯。
杯里映照着一张过于阴柔的少年脸庞,神色似笑非笑。
如果他不是……
如果他不是江玉郎……不是江别鹤的儿子……他们是否……
却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了。
江玉郎因自己的荒唐幼稚而冷冷苦笑,手中酒杯轻旋。水色一晃,荡漾着一弯明月,清冷如昔。
手指不自觉地一寸寸收紧。
轻微“咔”地一声,如冰如玉的光滑杯身蔓延出细细裂纹。酒杯妥协地四分五裂,几块碎片深深刺进柔滑掌心,似有寸深。江玉郎神色淡淡,任凭鲜血长流。
酒杯沿上残酒一滴,如清泪。
酒珠一忽儿碎了。
泪滴也碎了。
江别鹤再度走进来的时候,少年已沉沉睡了过去,右手一片鲜血淋漓。他竟是自虐地任由锋利杯子碎片刺在掌心。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回身取了药箱,为江玉郎细细包扎过后,抱起烂醉如泥的人放在床上。江别鹤出奇温柔,如同慈父一般轻柔褪去江玉郎的鞋袜衣物,又把锦被覆至他的颈间。
江玉郎咿唔呢喃两声,脸颊靠近江别鹤的手。眼角隐隐有清亮闪烁,江别鹤顿了顿,指尖拭去那点湿润。
“爹爹……”
江别鹤轻声道:“玉郎?”
江玉郎半张朦胧的眸,语声微不可闻:“我们收手罢。这样下去,即便小鱼儿出了事,还会有千百个江小鱼出现的。”
江别鹤眉头一皱,眼底温柔怜惜如桃花流水的柔赧之意迅速敛去,抽手起身,淡淡道:“你醉了。”
江玉郎轻阖双目复又睁开,迫使自己面前的世界清晰起来。他并未起身,忽而轻笑道:“是,孩儿是醉了。我从来都活在你给我的迷魂酒里,是么?”
江别鹤眼神一厉,未及说话,便听江玉郎大笑道:“我娘死了,你告诉我是她咎由自取,我信;你让我杀人,告诉我只有冷酷待人才是唯一处世之道;我信。我爱上一个人,你却又告诉我他是我的仇人!”
他慢慢笑开,清冷的眼里开出一朵妖异的花,缓缓道:“我从来都活在你给我的世界里,从没出去过。爹爹,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为了你自己?”
江别鹤一愣,他并未想到素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江玉郎会说出这一番话,心头仿佛被钝物所击,漫出连绵不绝的沉闷钝痛。
他不动怒,而是凑近少年微醺晕红的苍白脸颊。灼热气息喷吐,江玉郎不禁瑟缩,额角不觉泌出汗珠。
江别鹤一字字道:“只因你是我的孩子。这是你的命。”
江玉郎身子一震,双拳狠狠攥紧,垂首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