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郎茫然若失。这滋味确实不好受,不知是因为有口难辩,还是因为他当真对面前的少年产生过几分真心?
他抿了抿唇。小鱼儿望着他,在昏暗孤单的橘晕下,少年模样尤为羸弱。那人蛰伏着有些病态的两团胭脂色的苍白面上,长而卷翘如同女儿家的睫静静垂下,半遮半掩着两汪湿漉漉沉淀的墨。失色的戏子妩媚又憔悴。
小鱼儿无名气急。何必装成这个样子,彼此不是知根知底么?何必装得可怜博同情,他江小鱼绝不会吃江玉郎这套。
只是谁也骗不了自己的心。他忽然想问一句什么,却到底是生生压了下去,同心底悄然的一分怜悯茫然一起,搅碎为唇角如常的笑。
他从未笑得如此僵硬过。
江玉郎重新抬头时,那一双对着他终于不再时刻藏着防备的清澈眸子又染上了霾云阴翳。小鱼儿心里一动,仿佛一道冰凌刺入胸膛,刺冷至极。
江玉郎盯着他,慢慢地笑起来,眼神锐利,道:
“好,那么秘籍呢?”
不言自明。
江玉郎顿了顿,见对方神色难辨,心中失望冷笑,自顾自道:“掉在水里了是么?鱼兄好计谋啊,想必你已看过了罢。掉在这江水里,谁能找得着呢?”
他讽刺性地笑得更漂亮,也更陌生而咄咄逼人,轻声道:“小弟,还是自愧不如。”
小鱼儿一时语塞。他确实看过一遍了,甚至背得滚瓜烂熟。那个夜晚,江玉郎困意难忍,沉沉甜睡,而他在一旁仔细研究着那些古朴晦涩的文字,不时帮身旁睡着了也不乖的少年掖一掖被角。
他没有跟他讲他看完秘籍一事,照常陪他每晚研读,甚至每当瞥见江玉郎微蹙的眉尖,装作无意地笑着为他点拨几句。
犹记那时。脆弱而动人的关系被双方小心翼翼保存得完美无瑕。
然而当珠光宝气的翡翠玉匣被猝然打碎,满地残桓沆瀣。
原来里面装着的不过是垃圾。
不堪一击。
情绪如潮,只顾彼此将对方言语间千刀万剐。小鱼儿不能对江玉郎解释,长篙划破了衣襟导致秘籍掉出,情势危急之时他被他拉着也无法捞起;正如江玉郎无法向小鱼儿解释,父亲自作主张命人完成这整件邪恶阴毒的暗杀之事。
彼此皆无多话。橘红烛火苟延残喘地摇曳摆动,终究耐不过,无声熄灭,留下一痕青烟,扶摇而上。
窗外月朗星稀,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翌日清晨。二人方一出去,就瞧见史蜀云捧了件密密织成的蓑衣,正要走去船头。见两人出来,娇笑道:“你们醒了?昨夜可曾受惊?”
小鱼儿精神焕发,抢着笑道:“没有没有,我们睡得很好。”
本在揉着眼睛的江玉郎立刻把手拿下来,也抢着道:“不会不会,昨夜多谢两位。”
两道语声在空气中相撞,对方的声音皆如平地惊雷,响彻耳旁。
小鱼儿和江玉郎一怔,彼此看了一眼。随即一个轻哼一声、一个笑容僵硬,若无其事地转过去。
史蜀云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戏谑地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分明是两个古灵精怪的小子,遇上彼此锋芒毕露,却是这样欲盖弥彰无可奈何。
她福了福身,笑道:“是么?那敢情好。两位,云姑先告退了。”
二人又是同时点头,意识到彼此默契的动作后,又是忿然对视一眼。江玉郎眼神里怨怼与恨意占了多数,但偏偏被小鱼儿尤带笑意和悠闲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突,脚下一错,身子便失了重心——
“小心。”
轻轻松松两个字蹦出来,江玉郎只觉腰间一紧,腰带被人拉住。他一惊之下不由一头冷汗,方觉出姿势前倾的难堪,忙抬头观望。前面的史蜀云幸已走开,他不禁轻呼一口气。
小鱼儿瞥见他如释重负的神情,对这花心狐狸在女孩子面前死要面子的习惯嗤之以鼻,一同而来的还有半分的气急败坏。他干脆手一松,又任由那人跌下去。
江玉郎正暗暗松气,整理出一个谨慎的笑容。他方要回头,腰间又是一松,自己又难以控制地往前摔去。
他一头栽到了冰冷的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冰冷刺痛。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耐的羞愤难堪。
明明拉住了我,又为何要松手?
明明想看我摔下去,又为何要拉住我?
江玉郎脸色铁青地起身,小鱼儿在一旁笑得愈发开怀。他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一字字道:“鱼兄,好兴致。”
小鱼儿眨眼笑道:“一时手误。”然则他嘴上说着误会误会,脸上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幸灾乐祸。
江玉郎气得脸色惨白,小鱼儿知道逗过了头,深知见好就收,看着他鼻尖异样的红润,半真半假关怀一问,伸手去抚:“摔疼了没有?”
江玉郎侧身闪躲,冷哼一声拉着锁链继续走。后面却又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他做足了防备,还是跌进了那人怀里。
江玉郎更是气闷愕然,猛地抬起头来,恨声质问道:“你究竟要怎样?”那一双黑漆眸子里,尽是难解难分的恨意复杂与丝丝缕缕无法察觉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