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_御书屋作者:蓝风山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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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的。像程避这般毫无功底的少年身段,可能一不留神没尽雪地里,就再也难得翻身出来。
他如今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躺在这里,也算是上辈子勉强修来的福分。
只是于他自己本身而言,似全然不知福在何处。彼时整个人躬身曲在墙角最里端一处,止不住发出剧烈而又痛苦的颤抖。
“是我……是我害的。”他反复而又执着地道,“是因为我……”
他只需无意一次闭上眼睛,脑中在不断回放循环的,就是那日暴雪纷飞的长行居外,连绵成片的尖锐火光。
那是长行居沉溺黑夜的数年以来,唯一一次升起漫天骤亮的灯火。却也是他们无形经历过的,最暗最冷的一天。
“是我害的。”程避竭力克制着睁大双眼,喃喃低语着重复道,“是我害的……”
“师父……还有师祖,他们都……都……”
他说不下去了,嘴唇在无法自拔地打着寒战。他分明是醒着的,偏像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感官是麻木的,痛苦却比一切都要来得清晰真实。
那时薛岚因怔怔凝望着他,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在程避满面浮有悔恨,仓皇,乃至于怯懦无能的破碎表情里,薛岚因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也曾经低三下四地弯着腰,用他最卑微的声音对薛岚因说:“求你了,听我这一次吧。”
求你了,尔矜。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那一瞬间,薛岚因只觉喉咙像被人生生扼住,甚至控制不住地朝后退缩,直到脊背用力抵上客栈陈旧坚硬的墙壁,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程避眼睛是红的。
他哭了,嘴里断断续续发出难受的呜咽。
在他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过的那一刻——薛岚因突然就颓了,连带面上所现有的表情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
他道:“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师祖死了,师伯也死了,都是因为你救了那对乞丐母子。”
程避瞳孔一缩,但很快,又将面部朝下深陷入榻边冰冷潮湿的布枕里。像在逃什么,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于是薛岚因慢慢踱步过去,伸手将程避半颗脑袋拧了起来。
晏欺霎时骇得一惊,连连出声唤道:“……薛小矛?!”
薛岚因没听。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是皆一人反复跪地求饶的身影。
那人要将他高昂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磕进布满尘埃的泥土。现在的程避也是一样,胆小而又怯懦地,在薛岚因手下频频溢出痛苦挣扎的喘息。
薛岚因张开手掌拧着他,似在抓拧着一只扑腾待宰的白鹅。那样低微脆弱一个人,彼时五官都在逐渐扭曲变形,薛岚因却迟迟不肯放手,继而加大了掌心所传递的劲道,用力之下,甚至能听清人骨发出濒死求饶的异响。
晏欺有些慌了,忙是出手拉拽着他道:“你怎么回事?喂……薛小矛!”
“你快住手!”
晏欺上前一把牵制住薛岚因的腰带,几乎用尽了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紧抱着他,将他从程避身边狠狠扯开。
“……你们发什么疯?”晏欺跨过一步,横亘在薛岚因与程避中间,气息不稳道,“能不能好好说话?找打吗!”
薛岚因由着晏欺一次拽得微微后仰,适才从漫无边际的幻觉里回过心神,再盯睛一看,人程避脸都让他一手拧得青了,这会儿要死不活地趴回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对、对不起……有些走神了,没太注意。”薛岚因满头都是冷汗,只是单单见着程避的落魄模样,便觉昔日兄长的影子在无形中与他有一定的重合。
那感觉太刺痛了。密密麻麻,像针扎一样。要说他记忆恢复之后,对以往的旧事毫无知觉——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有些注定不可遗忘的东西,在沉淀整整十六年之后浮出水面,带来的痛苦与薛岚因而言,更会肆无忌惮地加重分量。
薛岚因定身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的错乱与迷茫。但他实在没勇气再与程避进行一次对视,忽而往后退过一段距离,直到退至门边,终抬头与晏欺道:“师父……我,我想出去站会儿。”
晏欺眉心一跳:“喂,你……”
他话还没能说完,薛岚因便像是脚底抹了层油般,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尚且留下一条细缝,人已经朝外跑没了踪影。
“薛小矛?!”
“……这个混账东西。”
晏欺叫了两声,没人应。到头来,也只低低出声骂了一句,犹豫片晌,似想一并将人给追回来。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有些不妥,便回身上前走到床边,尴尬望着程避道:“……你没事罢?”
程避满头乱发,奄奄一息,眼神都是涣散无光的——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晏欺坐过去替他把过一脉,好在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脑子里平白扔了一块疙瘩,横竖左右都跨越不过。
“你别听他的,过会儿我把他找回来,仔细给你赔不是。”
晏欺转头灌了只汤婆子,递给程避道:“拿去暖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说罢起身披了件外袍,正想出门去寻薛岚因的人影儿,程避却在他后方喃喃出声道:“……是我的错,他这样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不用多想。”
晏欺刚走到门边的时候,听他这么突然冒出一句,便又回过头来,淡而平和地道:
“他本意不是想怪你,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程避有些愣住,片刻之余,又听晏欺叹了一声,似是了然于心地道:“他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总的来说,与你没多大关系。”
第145章疑虑
薛岚因跟了晏欺那么多年,他每天在想些什么,晏欺不会不懂。
与其说是在厌弃一个人的懦弱无能,倒不如说他是在痛恨自己的茫然无措。
危险面前,他们都是被动无力的。什么也做不了,便只能一个劲地想办法逃。
薛岚因在骨子里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叛逆之人。他在自身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不够强大的时候,会感到不安,感到恐慌,甚至为此而生出无端的敏感与愤怒。
但程避和他完全不同,自我力量的短缺,只会使他生出自卑、自责,继而将这份汹涌巨流的低淡情绪,随时间慢慢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生来便是强到足以压制一切的。”晏欺道,“你今后一辈子,遇到愤愤不平的事情要多了去了,但凡不慎走错一步,前方即是死路一条。”
“然而现在,你活下来了,活得完好无损。”
晏欺垂下眼睫,斜睨程避此刻萧条而又薄弱的侧脸,只觉好笑又心酸。
“……你师父之前怎么教你的?”晏欺对他道,“说来与我听听。”
程避一听到这里,立马就在床上坐得笔直。一旦问题涉及自己尊崇景仰的师父,他便会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回答得认真庄重。
“师父对我说过,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一字一句紧接着出声复述,晏欺便在旁一字一句仔细听着。
实际易上闲与晏欺之间,无论是在为人处世的心态上,亦或是教授于人的方式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偏差。
很多事情站在晏欺这一角度来考虑,未必会与易上闲始终秉持的信念有所重叠。但在少数情况下,两人最本质的想法仍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晏欺自己带过徒弟,但没带过像程避这样看似老成,实如白纸一般不染灰尘的年轻人——可能他稍有哪些没照料到的地方,人就给他彻底带偏了,自此走上一条不明不白的歪路,再无回头机会可言。
晏欺不想借此毁掉一个人。只是别人家的徒弟,他也没那个资格穷追着指手画脚。
于是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只对程避说道:“你师父同你说这样一句话,表明他很早就曾有预料……此后长行居必有一番劫难。”
程避微微抬眼,面上满是错愕而又难以置信的一类情绪。
“命数都是定的。不管你那天在街上救的是乞丐,还是别的什么——既有人存心盼着长行居亡,它便不得不亡。”
晏欺面无表情道:“……或者说绝对一点,你可以选择直接恨我。”
程避霎时变了脸色,连连伏身弯腰道:“弟……弟子不敢!”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你师父和师祖便不会背负这一世骂名,长行居更不会成为他人眼中必除的障碍之首。”晏欺冷笑一声,极尽嘲讽地道,“还是说,我这个罪魁祸首……也要像你一样,将所有责任尽数揽往自己一人头上?”
“师叔言过!”程避万分仓皇地道,“弟子心中明白,师叔为人一向深明大义,又何来罪过一说?”
“既然你说我无罪,又是何故在此自怨自艾?”晏欺凉声道,“你是当真有意忏悔,还是在为自身背负的重量进行开脱?”
程避面色一白,慌忙紧贴床沿跪伏下去,正对晏欺所在的方向,战栗哽咽着出声说道:“不……不!是弟子有罪,弟子未能遵守往昔师父教诲……如今师父已经不在,还望师叔予以责罚!”
晏欺抬手拢起外袍宽松的襟口,仍是淡漠无谓道:“……我不是你师父,也管不着你。眼下易上闲生死未卜,你倒是一人在这里悲天跄地,不堪一击——如此败弱无能之态,成何体统!”
程避长跪不起,犹是低声嚅嗫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懦弱至斯,着实不成体统……”
晏欺余光无声注视着他,倒也不是觉得烦躁,心里却总归闷着顺不来气。于是摆了摆手,回身扶上门扉的边缘道:“罢了,你一人先歇着吧,我得出去找找那混账小子。”
程避恭谨点头道:“……是。”
晏欺叹了一声,复又将房门轻轻掩上。适才窄小而又拥挤的客栈房间里,便独剩下程避一人。
原是躁动不安的一切,瞬时归于一片死寂般的安宁。
已近正午日上三竿的大好时辰,温润的阳光本该携有几分适时的暖意,然在那客栈之中阴冷潮湿,转眼走到客栈门外,却仍旧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刺骨之寒。
薛岚因一人在门前一棵枯树下站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双耳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他本没必要引起这样一场无用的闹剧。只是心难自平,抑制不住以往时候肆无忌惮的那些情绪。
后来回头一想,又觉事情本身觉得与程避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多大联系。
是他自己敏感易怒,无处宣泄,便选择挑程避这般软弱无力之人下手。如今倒将病着的晏欺独自扔在客栈里,自己像是傻了一般夺路而逃。
晏欺还在烧着,加上之前秦还残魂骤碎,对他造成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种时候……哪又能放任晏欺一人干熬着?
薛岚因双手扶额,顿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而在悔过之余,更多的……还是得想点办法做出补救。
他前脚踏进客栈的门槛,后脚猛地一顿,又突然记起一件且还算是要紧的小事——自家师父说了,冬至想吃饺子。
但这大冬天的四下天寒地冻,又能上哪儿给他找饺子去?
薛岚因想了半天,觉得晏欺要吃现成的饺子,恐怕不大好找,但他若要吃的是手包的饺子,只需寻来一些面粉和肉馅儿即可。
这么单单一想,心底盘踞已久的不安与仓皇,霎时跟着散去了大半。至于剩下那么一小半,融进他迫切想要寻来面粉擀面皮儿的那份心情里,便也显得不那样打紧了。
薛岚因回身走在客栈门前人烟稀少的一条窄小道上。
说来也是奇怪,像沽离镇这般人来人往的喧闹区域外围,不应当似这般寂静冷清。
但事实往往不如他想象那样符合情理,薛岚因双脚踏过雪地走了很远一段路程,甚至待他转头过去的时候,客栈已只剩下极其虚渺一道影子。
事后拐过墙角再行数十步的距离,便是一间售卖米面粮食的小店。店家连招牌都懒得放,想来也见不到几个活人前来购买,门前大批的杂物挤满成了一堆,看样子并不打算做好这笔生意。
薛岚因冲那店老板称过十两面粉,捧在手里微一掂量,估摸着够他四人吃到饱了,便匆匆与人道了声谢,扭头急着离开。
不想那店老板倒是个话多的,也不嫌自己唠叨,在薛岚因背后小声慨叹道:“稀奇了,难得见到一回生客……眼下这般时节,竟还有人往这块地方跑。”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薛岚因一双耳朵生得极其敏锐,很快便听不对味儿来了。人还没走出多远,立马又转头前去问他:“店家,不知您适才说的‘这块地方’,是哪一块地方?”
店老板笑了一声,旋即意味不明地道:“还能是哪块地方?这块地方,当然就是指这一块地方。”
言罢,见薛岚因眼底渐生几分茫然不解的情绪,便又是轻轻一笑,饱含调侃地与他说道:“外来的罢?想必不是本土人。”
薛岚因无意欺瞒,索性如实答道:“嗯,确是如此。”
好在那店老板也是个没心眼的实诚人,伸手收过人家钱财,便没打算怎么使坏。
“如果是别处来的外客,我劝你最你小心一些……”他道,“这不见活人的鬼地盘儿,白天没什么动静。该闹腾的……都是在晚上,寻常百姓入睡的那些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