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_御书屋作者:蓝风山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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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微睁,无意曲成一道含怒上扬的弧度。
“恣睢无忌,便成莽撞,与果敢何干?”
晏欺单手执有笔墨,皓腕微微朝上一勾,曲起的指节便轻轻磕在薛尔矜正发荤的小脑门儿上,嘭的一声低响,热里透了点儿丝丝的凉。
薛尔矜便耐不住了,问他:“可是师父啊……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过谨慎,不就渐渐变成了窝囊?”
晏欺道:“那不叫窝囊,叫稳妥。”
薛尔矜道:“折了勇气,失了傲骨,一心只安存于现状,不是窝囊又是什么?”
晏欺将那沾了墨汁的毛笔往他手里一塞,道:“……既是读不懂,你便自己抄吧。待抄明白了,再来问我也不迟。”
薛尔矜哼了一声,支着脑袋,不动手也不动笔,就这么不屑而又轻蔑地,看着他,紧逼不放道:“可我不懂,人生来无畏,不折不挠,难道不是行事之本吗?”
晏欺动手翻阅桌前一沓粗纸,并未抬眼看他:“人生来逞强好胜,上赶着给人提头送死,乃行事之本?”
“我……”
“忍耐不代表窝囊,惜命不代表软弱。”
晏欺曲指叩了叩桌面,字字清晰道:“……听不懂便罢了,我只说教你读书识字,没打算与你讲硬道理,有些说不通的,说了也只是白说。”
薛尔矜偷偷翻了个白眼,又一次出声问道:“光说无用,师父自己能做到‘勇于不敢’四字吗?”
晏欺冷冷抬手,伸出一指朝下向着地板,道:“我要是能做得到,如今也不会被困在这么个穷山穷水的鬼地方……”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薛尔矜想到了平日里凡事都要畏首畏尾的兄长。
想到他逢人低下头时,格外卑微不堪的模样。
勇于不敢。
勇于不敢。
勇于不敢。
他薛尔矜活到如今这般年头,早已不再有任何形式上的“不敢”与退缩。
多年以来,一腔沸腾的活血,不是指向敌人,便是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
因此习惯了横冲直撞所带来的疼痛与快慰,两者之间的相互交杂融化,远替代了心平气和而遗留下来的犹豫与淡薄。
这时候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过分强硬刚劲的一个人,会死。而匍匐在暗角中一声不吭的那个人,有机会笑到最后,看尽世间一切无奈与沧桑。
头一次,薛尔矜待外来携有不断冲突的认知,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问晏欺,而是匆匆忙忙自那平日里用以习字的工具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按捺不住,想要给他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兄长回一封信。
只是他习惯太久的麻木冷漠,再次满怀心绪试图为他人落下一笔的时候,千言万语,尽数化为一片空白。
足足四年了,他从未给兄长回过哪怕只言片语。一直以来,都是候在谷底被动接收他的音讯,随后远想他那副一如既往低微至极的模样,只觉万般无奈痛恨,不曾有半分怜惜。
他该说点什么?
“近日在谷中有幸遇得一人,甚是新鲜有趣。日后得空带他与你……相见一叙?”
——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天塌下来,都不见得能够成功办到。
那该怎么说?
直截了当一点,问他,哥,你说好不好笑?近来我竟遇到个傻子,一本正经地教我读书识字也便罢了,偏偏还要与我阐释些没头没尾的大道理。
什么勇于敢,勇于不敢。
什么云里雾里,天花乱坠。
不过都是一些空话。
傻子耐心解释了很多很多遍,我都听不大懂。
不过,我仔细思虑了很长时间,想必只有怯懦如你一般的人,才会对这句话……有着更深层次的见解吧。
夜深了。
薛尔矜借着桌边微渺的一星烛火,一手握笔,另一手攥着厚厚一沓废弃的纸张。有些话,反复写了一遍又一遍,自觉不满,便又烦躁不耐地揉作一团,紧紧捏在手心里,一直到最后,竟是没能写出半点像样的东西。
那时候,他原是真心想要寄出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书信。
可他憋不出来,便也只好作罢。
回身时,瞅着他那位入梦已久的傻子师父,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窝在床上,蜷成一颗煮熟的虾米。
薛尔矜想一想,决定明日晨起再好生问问他,很多很多话,都想要仔细详尽地,问一问他。
可他到底没能成功。
次日天还未亮,例行出谷,如旧的书信再次寄往他手中时,无声向他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谷中恶徒,绝非寻常善类。切莫由他知晓任何实情,届时你我命陨当场,他亦必是凶手之一。”
意思再简单不过,是想叫他守口如瓶。纵是朝夕相伴至斯,亦不可向晏欺诉说半点与活剑族人相关的事情。
否则下场当是如何,信中表明得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薛尔矜那颗在洗心谷里沉沦已久的心脏,终于适时生出几分难以消减的疑虑。
距离兄长被迫软禁至今,已有整整四年的漫长时光。他眼下既是完好无损,那么最初抓捕他的那些人,真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其实不难猜出这四年以来,彼此有来无回的书信当中,难免会带有几分旁人指控的意味。薛尔矜心里清楚,书信在私下一路畅通无阻,必是有人暗中做足了手脚,沿途铺垫,方能将那些“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自薛尔矜耳中。
那么兄长与他之间多年不变的通讯,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是充满善意的提醒,还是带有刻意的挑拨?
若说晏欺绝非善类,那些幕后操纵一切的妖魔鬼怪,又算是什么?
薛尔矜面带沉重,继而回到屋中再见到晏欺的时候,原本压在心头将欲问出的话语,倏忽又堵在喉间无法久久出声。
世人对待活剑族人,向来是以刀剑相向,鲜少得有机会露出和善的面孔。
不论是身在谷底看似安逸的薛尔矜,还是身在谷外沦为囚徒的兄长。
他们……
不对,是它们。
之所以被人口口声声称为活剑,是因为本身利用的价值,原也恰是止步于此。
这样一份道理,对谁都是一样。
何况晏欺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但念可笑至极的师徒一场,暂且不曾对他动过杀心。
薛尔矜救过他,抱过他,亲过他,甚至拿自己的鲜血,不计代价地供养他。
最后得来的,又是什么呢?
墙头上的涯泠剑光锥心刺目,脖颈上的纤长五指一击致命。
寂静彷徨的无人夜里,薛尔矜背对着他,假装睡得正熟,心里却在一刀紧接着一刀,剜得阵阵生疼。
“所有人都在费尽周折求着要,你说你不要?”
所有人都在眈眈逐逐,盯视着他的骨血,试图将他彻底拆分,连带灵魂也一道吞并撕裂。
“该不会……是嫌少了吧?”
人心皆是难测,连你,也不例外。
“师父……再多放一点,我会死的。”
就算干净纯粹如你,也难免野心勃勃,欲壑难填。
“你别过来……走开!”
最开始的时候,晏欺于薛尔矜而言,不过是一具会怒会笑的玩偶。
这场假扮师徒的游戏,独那一人自作主张当了人家师父,便索性当得一丝不苟,专注投入。
而他薛尔矜偏是在故作姿态,假意笑脸相迎。
时至今日,却是早已习惯了那人眉宇之间,看似冰冷淡漠的温情。
——噼啪。
一声尖锐刺痛的猝然长鸣划过耳际。
装满活血的陶罐碎了满地,滚烫的液体四下飞溅,顷刻溅满薛尔矜一双强力挣拧的手臂。
随后一并陷入滚滚灼烧的,不仅是表面一层脆弱的肌肤,还有他那一颗仿若归于一片死寂的心。
薛尔矜独自背过身去,用那刃口锋利的刀尖,毫不留情凿穿一片鲜血淋漓的血肉,任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漫及全身,递至大脑,将所有沸腾的情绪悉数碾为一潭死水。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晏欺紧追不放地跟了上去,义无反顾站在他身后,摊开手掌,温软纤细的指节抬起来,轻轻扣上他的。
“我没说要你的血,更没想过要你的命。”
“真想下手我早下了,还教你念书习字做什么?”
他蹙着眉,乌黑的睫毛下,一双慌乱无措的眼睛,或是委屈,或是悲伤,或是数不清的怜惜与珍视。
“创口伤及皮肉,是需要清洗包扎的,你白活这么多年,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是不是还疼?”
“既是知道疼,每次动刀子的之前,为何不愿想想后果?”
那一刻,薛尔矜偏头望着他。
如雪的肌肤,柔软的眉眼。
以及微微笑时,无意弯起的薄唇。
第一次在他身上,体会到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叫做情难自禁。
第107章割舍
薛尔矜有时候会想,喜欢一个人,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类感情。
少时与族人之间结伴同行,那是喜欢。
后来与兄长之间相依为命,那是喜欢。
如今目光炯炯,注视眼前一道恍惚前来的白衣人影,心中万千意想,压过四年沉淀已久的枯冷与灰败,便轻而易举化成了爱与欲,念与情。
薛尔矜此人,素来暗郁阴沉,天生不知欢喜为何物,亦难辨心悦应当是如何。
因而一双眼睛直勾勾的,不带委婉,不带迂回,自那时起,便片刻不离地尾随着一个人。关注他,讨好他,惦念他,将他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尽数刻入心底。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晏欺那样一副性子,爽利果决,待人不假,纵是脾气古怪疏冷,却从来不曾损人要害。
薛尔矜后知后觉,愈发觉得有趣好奇。每每黏着他,便像是一只好不容易遇了主的野犬,想将天底下所以最美好的东西,悉数拿来与他分享。
在那一场或真或假,幻梦一般模糊不清的旧忆里,薛尔矜逐渐清楚地意识到,爱与依赖,本该是那样不可消磨的强烈感情。
“你不娶媳妇,那你娶徒弟吗?”
“我能永远当你徒弟吗?”
他听到自己,饱含希冀,不遗余力地发出那般充满焦渴意味的声音——
因为喜欢,所以期盼。
可是梦碎了。梦里那般冷淡凉薄一个人,终还是无情转身,与他拉开很长很远一段距离。
其实那时候的薛尔矜,一直都在盼望晏欺予他一句真心实意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