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跟那没断奶的狗崽子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贴在他身边,连连摇头摆尾道:“我陪你,我陪你一起!等等我……”
云遮欢一仰头,就见那师徒二人一前一后黏和在一块儿,稳稳牢牢地分也分不开,倒像是对伉俪情深的神仙眷侣一般,着实腻歪得打紧。
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小妻也就罢了,偏他两个男人挨那样近,旁人看了,约莫只觉是师徒之间情谊非常,但在云遮欢眼里一通照映下来,愈发瞧来全身不舒坦,然而仔细思索过一番,这一路上该骂的也都骂干净了,左右也不离那两个字——
“……恶心。”
她低咒着蹲下腰身,拣起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扬手,将它远远抛进了浅水的河滩里,扑通一声,击起数尺飞花七零八落乱了满眼。
每一颗盈透似玉的水珠中央,都倒映着她那一张扭曲的、阴暗的、爬满了丝状纹路的狰狞面庞。
曾经也是一度引以为傲的倾城之姿,被迫染上一层足以致命的污/秽与丑陋。那种巨大的压迫感,逼人颈项,催人窒息,甚至在日夜折磨摧毁她不堪重负的心志。
快要熬不住了,她想。
云遮欢低头,将整颗脑袋没入靠近地面的大片阴影当中,以至于原本艳丽如刀的五官眉眼,在万千背光的逆照之下,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时值正午。初冬的午后却总归不是暖的,天外灰霭的光线透出一丝一缕的寒霜,毒蛇吐信一般,似有似无罩在城郊一片枯土上方,像是无端蒙了一层细密的雪。
但那其实并不是雪,只是阳光太过冰冷。
晏欺就这么弯腰蹲在浅河滩的最边缘处,挽起袖口,捧了满手清水掬在掌心,看了两眼,似乎还有些显而易见的嫌弃,犹豫半晌,终是没能真正下口,只闷头下去,稀里糊涂地洗了把脸。
薛岚因就蹲在他旁边,瞅着,觉得好笑,便忍不住道:“刚刚走得太过匆忙,水囊没带在身上,你要实在口渴,我折回客栈去给你取?”
话毕,径自往后磨了脚跟,眼看就要起身离开,晏欺立马伸长了手过去,一把将他拉住。
“不必,你安生在这里待着。”晏欺道,“一会儿又让眼尖的盯上了行踪,没准要拼个你死我活。”
薛岚因顿了片刻,想来也确实如此,南域一带所隐藏的不安定因素实在太多了,稍有差池即能害得自己性命不保,这种时候再不小心谨慎一些,怕只会再次惹祸上身。
可是转念一想,一方面又觉自家师父逞强得有些过分,方才与穆空龄僵持对峙那一阵,薛岚因算是紧张得心脏快要蹦出了嗓子眼,他晏欺偏还像是没事人儿一样,生生杵在人前,说什么也一定要自己硬扛。
若要放在从前来看,师父保护徒弟,那确实该是天经地义。然而眼下这般情形,他自身难保,早已是撑至强弩之末,薛岚因再怎么不济,也不希望由着师父义无反顾地拦挡在他面前,以性命作为代价来换取一时的安宁。
薛岚因偏头盯视着晏欺挂满水渍而异常清晰的侧脸轮廓,想开口说点什么,又怕问题太蠢惹得他平白恼火,故而战战兢兢在旁犹豫了许久,反叫晏欺抢先觉察出了异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道:“看我做什么,有话要说?”
“呃……”
他该说点什么?
下次,可不可以别再挡我前面?
还是——师父大人,您可以试着……妥善利用我身上的活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晏欺半张脸还埋在掌心满满一捧清水里,好像用这冰凉的河水洁面能让人格外舒爽似的,他不愿抬头,只是懒洋洋地哑了声线低道,“……你又想对自己下手了,是不是?”
“师父……”
薛岚因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跳得飞快。
“老早的时候,我们困在沽离镇地底那一阵,我就对你说过。”晏欺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放出活血,你不一定能压制得住。此招损人不利己,说白了,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我强调多少遍了,你总是没放在心上。”
“对不起,我……”薛岚因神色一黯,倏而有些慌乱无措道,“我只是……”
只是想保护你,不管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
他动了动唇,喉咙干涩得厉害。半句话将欲脱口而出了,却是由得晏欺轻声打断他道:“……算了。”
什么算了?
薛岚因怔了怔,朝他投去了不明所以的目光。
“……还是怨我,没有教好你。”晏欺如是说道。
“这怎么能怨你呢?”薛岚因差点跳了起来,几乎是立马出言反驳道,“是我自己不学无术——快十七年了,平日里除了玩儿就是闹,从不认真向你讨教半点武功。这事儿怎么怨,也怨不到你头上……”
话刚说到一半,却不知是怎的,突然硬生生地卡了壳。
薛岚因呼吸陡滞,连带一双黝黑的瞳孔倏而陷入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而在他斜对面的方向,晏欺正以双手覆面,透彻的河水朝上浸湿掌心一连串细腻的皮肤,与此同时,纷纷化作了殷红的血水,自指缝间,自腕骨内侧,悄无声息地淌落下来,弯曲成数道狰狞四散的印痕。
一滴。
两滴。
“……师、师父!”薛岚因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仅是下意识里,凑上去紧紧扶住他肩膀,一声比一声焦灼地唤了他道,“你怎么了师父……或玉?!”
晏欺神识涣散,下垂的凤眸里染上一层雾色的迷蒙。他竭尽全力,想要动一动已被满手凉水冻至全然僵硬的指节。
可他根本做不到,也没能做到。
像是一只散了架的风筝,丢失了最初的支点,也就成了一张毫无生气可言的纸片。
“或玉,你没事吧……或玉!”
薛岚因面色铁青,抬臂想要将人牢牢揽入怀里,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只听得耳畔哗啦一阵水花声响,晏欺身子一歪,彻底失了力气,一头朝外栽进了水及脚踝的浅河滩里。
第97章失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距离浅水河滩数尺之外避风的枯木林内,薛岚因小心翼翼将晏欺搁往怀里紧紧抱着,那因为恐惧而濒临脱力的双手却在止不住地陷入颤抖。
“我明明给你续过内力,也搭配了很多足以治疗内伤的药方……”
可是,为什么?
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整整一个月以来,千方百计所做出的努力,竟然丝毫没有起到成效!
晏欺脸色灰白,湿透的天青色薄衫还在往下一滴一滴淌着浅红的水迹,可他显然已经无法再支撑,紧抿成线的薄唇,此刻正难以抑制地朝外涌出大片刺目的鲜血,稀疏而又腥甜的,顺着嘴角一汩汩蜿蜒至白皙的脖颈。
薛岚因没敢动他,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伤至内腑。只能将人牢牢实实箍在臂弯里,伸手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可是,止不住。
血液流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就压制不住……
眼下的晏欺,就像是一只穿了底的无情漏斗,不论薛岚因试图替他灌入多少的内力,最终都是于事无补。
——怎么办,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你、你撑住……千万要撑住。”
薛岚因满头大汗,竭尽全力探手搭向晏欺的脉搏。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他甚至还没做好任何相应的准备。分明几天之前,他的师父,还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生气也好,高兴也好,总归是一个会怒会笑的活人。可事到如今,他一动不动地躺倒在薛岚因怀里,双目微阖,视线迷蒙,全身上下唯一在流动不断的,只有那触目惊心的鲜血。
——太可怕了。
云遮欢就这么一声不吭站定在他二人身后,饱含惊惧的一双眼睛里,倒映着挥抹不去的斑驳与猩红。
当初晏欺还在北域的时候,她就曾见过他因内力枯竭而命悬一线的狼狈模样。
此后薛岚因用尽方法奔走劳碌,更是不曾放过任何一次能够医治内伤的机会。一路从北域赶往南域途中,几乎是完完全全将晏欺豁在手心里捧。
很长一段时间里,云遮欢看着晏欺一如往昔那般在人前晃晃悠悠,甚至继续高高在上端着那副比天有余的架子,便一度以为他已经没有大碍,顶多就是折损了一些功力,并不影响他素来目空一切的行事作风。
谁又知,眼前状似泰山不倒的浑然气势,也不过是他苦心孤诣造出来的假象。
他晏欺一旦要骗起人来,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放过。
就是这么残忍,也是这么可笑至极。
云遮欢低头,凝向薛岚因几近绷至失色的侧颊,想了一想,还是无奈蹲下身去,靠近他耳边提议道:“你这样不是办法,眼下一片荒郊野外的,总得先找个地方将他安置了。”
言罢,顾自伸长了手去,将欲沾上晏欺半片染血的袍角:“来,我帮你,扶他起来……”
“——别碰!”
猝然一声厉喝,硬是将云遮欢骇得个半醒。
薛岚因眼角赤红,迅速将晏欺拨往一边死命护着,好像唯恐旁人会弄脏他似的,戾气横生,满面尽是决然:“别碰他!”
云遮欢狠狠一怔,随即触电一般将手缩回袖中,犹是皱眉不悦道:“激动什么?我只是想帮一帮你!”
“不需要。”
薛岚因面色恍惚,入了魔似的,疯狂往晏欺体内补充着续命的内力。末了,又怕他可能会冷,索性解下自己的外袍,颤巍巍地将人裹了一层又一层。
那样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薛岚因眼底近乎失去控制的茫然与黑暗,云遮欢也许会对他陡然爆发的执拗情绪感到愤怒。
然而眼下这般状况,她只觉得他很可怜。
落魄的野狗寸步不离守护着将死的旧主。即便他的旧主,从头到尾都在欺他、瞒他,刻意对他掩盖所有的真相。
她没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却意外同情薛岚因的遭遇。
云遮欢有些看不下去了。
郊外浸了霜的天寒地冻,枯冷难耐。薛岚因偏是打定了主意要抱着他的师父,留在原地,一直等到他恢复意识。
可是很显然的,晏欺醒不过来。长久以来强行吊着半条命过的艰难日子,足以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晏欺不吭声,薛岚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暗自压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
“……薛岚因,你清醒一点。”她忍不住了,蹲下去,用力拽上薛岚因的衣角,一字字道,“你是打算就这样,抓着他,挨到天黑为止吗?”
薛岚因没说话,像是丢了魂,抬掌拢着晏欺冰冷的面颊贴向自己的颈窝,试图予他一丝温暖。
“你光明正大杵在这里,届时再引来几个诛风门的贼人,你和晏欺,我们,都得死!”云遮欢是当真发了狠,险些跳起来,怒不可遏地攥着他的衣袖,再次恨声道,“你好歹……好歹把他挪到隐蔽一点的地方去,不然现在像什么样子!”
“不行的……”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眼前这个空洞到有些麻木的人,总算给出了一点像人的反应。
他揽着晏欺,由他所有的力量依靠在自己身上,随后低下头,喃喃出声说道:“我不知道遣魂咒施加给他的负担究竟有多重,如果伤势深及脏腑,擅自挪移位置,我怕会……”
“那也不能挡在路中间!”云遮欢横眉竖眼,几乎要被他突如其来的愚钝引得发笑。
薛岚因在这关键时候,竟是变得如此固执蠢笨!
“你扶他起来,我们到长行居去,直接与从枕会合。”云遮欢弯下腰身,再一次扶上晏欺的胳膊,道,“说不定长行居里有人救得了他。不然你在这里,干等着输内力又有什么用?”
她急着想走,是因为害怕。
一旦熬到太阳下了山,多的是一些居心叵测之辈,会在暗地对劫龙印的行踪有所企图。
但薛岚因并不想走,也是因为害怕。
虽说长行居距离此地不近也不远,可易上闲是个什么脾气,薛岚因心里清楚,他若有意与晏欺为难,任何微末的请求都只会是无用功。
因此他摇了摇头,转身,将晏欺打横抱起,走的却是与长行居全然相反的方向。
云遮欢不明所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连连问道:“喂,薛岚因,你、你上哪儿去?!”
“……哪里都好,反正不会是长行居。”
薛岚因头也不抬,勾着晏欺紧拥在怀中,不由分说便往河滩上走。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能带晏欺回到敛水竹林里去。
只是目前的条件,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晏欺昏睡不醒,身体状况更是糟糕到了极限,根本经不起哪怕半分的颠簸。眼下唯一能够做的,必须是找一个足够保暖且安全的地方,供他好生躺下,暂歇一阵,至少缓过那一口气。
但那个地方,很大几率不可能是长行居。
云遮欢自然不知晏欺与易上闲之间多大的过节。她权当是晏欺素来不招人待见,同门师兄与他多年交恶,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自古正邪不两立,长行居多年以来出了名的大公无私35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