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欢柳眉一挑,眸带轻蔑地道:“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喜欢他。”
晏欺凉声道:“关你何事?”
“你配不上他。”云遮欢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也没法如愿伴他终生。”
晏欺侧目扫了她一眼。半晌,方悠悠出声嘲道:“我死了,也轮不上你。”
这句话不知怎的,霎时就点燃了云遮欢心底深处最后一把怒火。
她几乎是有些狰狞地瞪大了双眼,抬手一掌横挥着劈向晏欺毫无防备的侧脸。
晏欺内力虽失,却不至于就此丢了最基本的格挡之术,早在耳后风声乍起的同一时间里飞速并拢五指,预备接下她一身无足轻重的普通蛮力。
然而纵使他再怎般算无遗策,也始终没能料到,那横冲直撞的一股紊乱掌风,其实压根不是冲着他去的。
——云遮欢这回特地留了个心眼。在一掌击出即将贴人颊侧的前一个瞬间,特意施力扭转了原本的轨迹,以至于借此避开晏欺过于敏锐的视线过后,便立即绕弯转去了另一处无人能够提前意识到的熟悉方向。
“劫龙印是我白乌族的东西。”她偏头附在他耳畔,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更轮不上你这半死不活的中原人来解!”
晏欺脸色一僵,登时挣扎着起身欲加呵斥道:“你……”
——只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个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双手朝下,基本在他嘶哑出声的那一刻,伸出十指尽数摁入了前方剧毒弥漫沉浮的琉璃盒。
晏欺突然觉得,自己倾尽毕生功力所引导出来的劫龙印毒素,大概也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云遮欢在双掌与猪血之下一张粘腻人皮互相贴合的那个时候,还是在得意洋洋地勾唇笑着的。
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强行被逼离宿体的丝状毒素,此时此刻,正以一种绝对暴戾恣睢的形式,潜伏在琉璃盒最表层的血水上方。晏欺没能将它成功导入涯泠剑身,也就意味着,它随时随地都有几率跃出水面,自行寻找于它而言更有利的全新宿主。
所以云遮欢的突然出现,理所当然便成为它无可挑剔的新鲜猎物。
女子年轻的肉体是非常柔软可口的,于劫龙印而言,至少是这样。但于云遮欢本身而言,晏欺正满脸嫌恶地站在离她最近的斜对面,一眼就能瞥见那沉溺于满室腥臭的红褐色纹路,正充满欢愉而又享受地爬上她白皙若脂的纤纤藕臂。
毒素一点一滴地往里钻进每一寸完好无损的外层皮肤,然后沿着血管一路抵达人体深处最为致命的心脉与骨骼——那是一种何等的剧痛?
云遮欢赫然朝上翻开两层眼皮,触目惊心的丝状纹路很快布满了她撑大到极致的猩红眼白,她用尽全身力气,惶恐无措地张开了嘴巴,双唇疯狂上下翕动着,只为发出哪怕一丝半点足以求救的声音——
“救……命……”
“救……我……”
“快……救……我……”
第88章魔魇缠身
天穹之外层层阴云盘踞密布,时值次日午时,北域一带再临倾盆大雨。
云遮欢所居住的石屋内外围满了一众忧心忡忡的白乌族人,其中不光有族中年事已高的各大长老,亦还包含了不少领地范围内赫赫有名的专职医者。
但大多数人进去看了没过多久,就会立马阴着一张脸步伐沉重地掀开长帘再走出来。如若有人心急如焚地追上去询问两句,得到的结果也永远只是无休止的摆手与摇头。
北域白乌族的下一任族长,也是历代唯一一任身份特殊的女性族长,如今身中剧毒,危在旦夕,凡是见过的医者,都说性命不保。
这样一则消息,很快就以一种风言风语的恶劣方式,疯狂席卷了淋漓大雨侵袭的每一处角落。
而此时她本人,则披头散发地倚靠在被褥凌乱的床榻里端,面色惨白,眼角通红,原本归属于部族荣耀的羽翼刺青上,遍布着劫龙印深入骨髓所遗留下来的斑驳红痕。
云翘满眼泪光,抽泣着从外端进一碗刚刚熬制好的清淡米粥,还没顺利走到云遮欢面前,便被她连人带碗一并掀翻了出去,滚烫如火的热粥瞬间随之洋洋洒洒泼倒了一地,几粒清晰可见的白米甚至飞溅着沾上云老族长干净无尘的布鞋鞋面,很快又被眼尖心细的云盼弯腰轻轻抹去。
“是他,阿爹,这个晏欺!都是他大晚上跑去碰什么劫龙印!”云遮欢抬起一手径直指向角落里那抹缄默不言的白衣身影,屡次用她接近于破碎的嘶哑声线反复怒吼呵责道,“他一个人,竟做出引导毒素如此危险的事情,若不是我三番五次试图加以阻拦,谁知道他会不会图谋不轨躲在暗室里干些别的什么!”
“你安静一点!”云老族长探指用力摁了摁自己早已紧拧一团的眉骨中央,尤是沉痛悲伤地道,“劫龙印的毒素牵连全身,本就是无药可医——你发这么大脾气,是想等毒发的时候死得更快一些吗!”
“我……”
“够了!”云老族长极为不耐地垂下眼睫,似在刻意掩饰眼底深处纷杂交错的复杂泪意一般,好半天过去,才伸手随意在眉下一圈狠狠搓揉一番,深吸一口冷气,转而抬眼望向晏欺,一字比一字沉重地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你会选在半夜单独一人前往暗室?”
此时的晏欺唇角血渍已褪,言行举止恰如往昔一般自然得体,再不复昨日夜时那样狼狈失态:“老族长既然盼着我能早日将劫龙印破解,又何必追究我会选在什么样一个时间呢?如今需要严加责问的……不应该是眼前这位作威作福的云小族长,为何偏要选在劫龙印即将导入涯泠剑的那一时刻,无所顾忌地冲出来扰乱我的节奏?”
“他说谎!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将毒素导往涯泠剑里!”云遮欢乍然从床上弹起,几乎是指着晏欺的鼻子目眦尽裂道,“阿爹,你别信晏欺,他自己快要死了,见不得别人好,导出劫龙印也是用来害人用的!”
晏欺冷笑一声,即刻驳回她道:“引导劫龙印脱离宿体,是我师父当年破印的唯一方法,之所以选在夜深人静单独前行,不就是怕有你这种傻子,上赶着往琉璃盒里撞?”
云遮欢用力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话没出口就被云老族长挥手打断了。他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不眠不休坐在床边守了整整一宿,这会儿已经累得头脑有些昏沉,故而稍稍闭目调息片刻,便直截了当地问了晏欺道:“眼下中原境内……可有什么法子能救回小女,足以让她免受毒素反噬之苦的?”
晏欺摇了摇头,立马给出答案道:“唯一的方法,就是破解劫龙印。要么别人来破,要么她自己耗尽修为来破……只是她本身在武学方面没什么造诣,在这一点上,恐怕还得依靠别人。”
云老族长急忙道:“那你呢……你不能……”
“如老族长所见,现在的我,内力枯竭,回天乏术。”晏欺略带讽刺地打断他道,“将死之人,如何能够救她?”
云老族长闻言至此,顿觉心中痛如刀绞,回身无声凝视一眼伏在床边剧毒缠身的可怜女儿,只恨不能竭尽所能代她受此一刑。
大雨仍在漫山遍野里呼啸奔腾,只是屋中一众人等纷纷陷入一种难以言描的诡异静谧之中,权当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彻底取代了人声。
一旁久久沉默的从枕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彼时云老族长心头哽咽,一时悲愤难言,他亦难免跟着几度情绪起伏,及至埋头苦苦一阵思虑过后,方快步上前抓住晏欺肩膀,自告奋勇地出声问道:“那晏先生以为,我可否试着救她一次?”
“你?”晏欺眉目一挑,半信半疑地道,“你打算如何施救?”
云老族长蓦然听至此处,亦耐不住朝他投去几分饱含希冀的目光。
“劫龙印与其宿主俱为活物,可剥离,亦可轻易产生转移。”从枕低头抱拳,诚挚恳切地道,“如若晏先生有办法再次将劫龙印逼出宿体的话,不论最终毒解与否,我都愿意替她承担这份痛苦。”
云遮欢瞬间愕然道:“从枕……”
“我愿意。”从枕并未回头看她,仅是再三重复说道,“晏先生,不管是多极端的救人方法,只要您能拿得出来,我都可以为此做出尝试。”
晏欺脸色有些古怪,像是不太情愿地道:“……你真愿意?”
从枕立马道:“是!”
“我是没法再散尽内力将劫龙印从她身体里引导出来,不过我知道一个人,他大概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闲心可以施以援手。”晏欺凤眸微眯,声音里似还带了点不明不白的抵触意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至于最后救不救得成,还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石屋之外。
漫天雨水正沉如雾霭。往来不断的人群拥挤在潮冷郁结的大半片空气里,顷刻将门前一道狭窄的青石小路围绕至水泄不通。
晏欺方掀开长帘朝外跨过门槛,抬眼匆匆往人堆里一扫,果然,薛岚因已守在路边等候多时。
“……你昨夜趁我睡沉了,一个人往暗室里闯。”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薛岚因快步上前,小心伸手在他头顶撑了把伞。一举一动如是仔细温柔,脸色却是说不出的沉冷阴晦。
“一晚上这么多事情,全部是在我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甚至连云姑娘也……一并受到牵连。”
“师父,你是不是……又在瞒我什么?”
二人脚步同时停住。
薛岚因侧目看他,漆黑的眼底满载着不言而喻的质疑与担忧。
晏欺并未予以任何回答,面上亦是始终如一的冷淡凉薄。
及至好长一段时间沉默过去,他才缓缓朝外捱出一口气,道:“……我有点累了,想回去歇着。”
——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交瘁。
可他到底什么也不曾对人诉说。
薛岚因也就这么撑伞跟在他身后,一步走得比一步难受煎熬。
“师父明明藏了心事,总不愿意告诉我。”
“没有。”
“不管你擅自做了什么决定,第一反应都是欺我瞒我。”
“没。”
“你说过你不会有事,所以我才答应什么都听你的。”
“嗯……”
“师父,我生气了。”
“……”
于是两人一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狗徒弟当真让自家笨师父哽得气了,从没完没了直接变成了无话可说。
好在晏欺压根也没打算理他,前脚回了屋便搁床上躺着,按照惯例装死不动。
师徒俩一个缩床里边,一个坐在床沿,谁都没想服这个软,谁也不肯搭理谁。
如此僵持大约半柱香过后,狗徒弟自己先憋不住了。左右别扭着纠结一阵,又单方面果断宣布举手投降。
“你心里若有什么事情,不一定非要憋着不说啊……我又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但凡有事和我说上一声,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干嘛非要悄悄一个人扛?”
薛岚因背对他托腮坐在床边,软下声音就开始絮絮叨叨。
“你知不知道,今早我一醒过来发现你人没在了,吓得魂都给丢了大半。结果哆哆嗦嗦跑出去找了一圈,才发现你们都围在云姑娘屋里站着,就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承认,我以前的确很招人讨厌,总在闯祸惹事害你担心,可我近来一段时间……真的有在慢慢改了。我承诺会一直保护你,也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你为什么就不能信一信我……”
“师父……”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似的在旁念了半天,发现身后根本没有半点要回答的迹象,便愈发因此害得满心酸涩苦楚。可每次一到这种时候,指望师父过来哄他,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于是薛岚因养成了一身自我修复的好习惯,大概咕哝埋怨了没过多久,也就逐渐安分下来,继续腆着一张厚脸皮,回过身去软磨硬泡地道:“师父,我错了,您别不理……”
话正说到一半儿,忽又像是被人刻意拧住脖子一般,任由声音戛然而止。
——晏欺居然……睡着了。
薛岚因浑身一僵,瞬间骇得不敢动弹。但见晏欺躬身蜷在床榻里端,双眼微闭,呼吸均匀,正顾自偏头睡得无声无息。薛岚因鬼使神差凑上去挠了两把,在确认他是当真陷入熟睡的条件之下,终于非常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巴。
这样都能睡过去……他究竟是有多累啊?
薛岚因低叹一声,短暂一段沉默过后,仿佛又一闪而过地想起了什么,下意识里皱眉伸手搭上了晏欺腕间脉搏。
老实说,他一开始根本没想过借此摸出点什么。
可恰也是这般有意无意一番浅探,薛岚因素来雷打不动的张扬笑脸,正在此刻,终于不可抑制地垮了下来——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