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没说话,抬眼端详着晏欺那张俊美异常的侧脸,开始费神琢磨自己当时是怎么能管师父叫媳妇的。
——而且好像还叫了不止一次。
晏欺被他盯得全身发毛,好一阵子,终忍不住蹙眉反问他道:“怎么了?”
“没怎么。”薛岚因随手撩了晏欺一缕发丝道,“……师父你真好看。”
晏欺:“……”
行了,他差不多能确定这小子是纯属没话找话扯。
因而他挥手把人拦到一边,没什么耐性地驱赶薛岚因道:“你去歇着吧,明早还得接着赶路,没事别老过来烦我。”
而薛岚因这会子脑袋里装了一堆没收拾的烂摊子,晏欺让他歇着,他也没多想,就着晏欺的腿就躺了下去,挺没脸皮的,偏偏晏欺又不能拿他怎么样,仅是下意识里僵了一僵,便顺手掀了一层披风盖他背上,道:“给你惯的,真是无法无天了……”
的确是有些无法无天了——薛岚因一声不吭地想道,他原来怎就没发现,晏欺每次一副要生气不生气的模样,居然会这么的……有趣……?
天知道那日薛岚因酒后直管晏欺喊媳妇的时候,他这位脸皮薄到可怜的师父大人,又该是怎样一副好玩儿的表情呢?
就这么想着想着,竟是鬼使神差地笑出了声来。晏欺此时正靠在湖边想要小睡片刻,忽觉腿上躺着那人在微微发抖,低头一看,便瞧见薛岚因那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两轮月牙儿般的弧,也不晓得在一人偷笑些什么,总之一副很是开心的样子。
晏欺定神思忖一番,终是没舍得扰这混小子的兴致,只是将盖在腿上那层披风又往上抬了抬,彻底遮住那张肆无忌惮的笑脸。
——若要说薛岚因心中沉淀了一些永远无法割舍的谜,他晏欺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这漫长而又煎熬的一生里,晏欺背负了太多难以退却的杀孽与痛苦。他疲惫不堪,却又总是孤身一人,不知在彻底封闭自我的空间里独行了有多久的岁月,待回过神时,背后便只剩下了单单一个薛岚因。
他的笑容,便是予以晏欺此生所有的救赎。
第14章这恶心鬼,有点厉害
时隔三日之后,南域沽离镇外,一场毫无征兆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彻底湮没了头顶久不退散的烈阳。
同行的马匹遭远方源源不断的雷声吓得停滞不前,论是如何也不愿朝沽离镇所在的方向靠近半步,四人共同商议一番,只好纷纷披上斗笠蓑衣纵身跃下马背,迎上风雨徐步前行。
从枕早前出发之际,未曾料到会是今日这般天气,现下走在路上沾了一脚湿泥,不由得连连出声叹息道:“这元惊盏未免太会挑时候,尽数些大风大雨的倒霉日子,也不知是要趁机将劫龙印带往什么地方去。”
云遮欢瞧着不远处沽离镇虚虚一场影子,迟疑许久方才讷讷回应他道:“……我觉得他也是古怪得厉害,拿了东西往哪儿跑不好,偏到沽离镇这处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且不说这里是归聆台一剑派的管辖地盘,他一人独自拖着劫龙印,当真有把握再跑到别的地方去么?”
话未说完,却见晏欺已然拨开衣袖露出一只纤长皓腕,迎着风雨正飘摇处接了一串湿润水花在手,置于鼻尖下仔细闻了一闻,凝眸说道:“这雨水淡而无味,不沾夏时土腥,想必是周围结界所至,有人故意为之。”
从枕听罢眉目一挑,亦是接了一手雨水低头嗅了一个来回,随即点头应道:“唔……晏先生说得没错,此番降水来得突然,既是找不到由头何在,也只能推测是背后人为。”
薛岚因在旁踮着脚尖左顾右盼一阵,并未瞧出个所以然来,遂只是懒洋洋地远望着沽离镇所在的方向不知所谓道:“这雨水结界范围如此之广,多有蜿蜒牵连到镇上的趋势。我看啊,与其在这块地方傻傻站着,不如直接前去走上一遭?”
话到一半,忽觉额上一痛,匆匆抬起头来,便见着是晏欺握了涯泠剑柄轻轻一记敲他发顶:“就你命大,嫌自己活太长了不是?”
薛岚因顺手将晏欺扔来的涯泠剑实实捂在怀里,愣生生道:“师父……”
“剑归你拿着,一会儿入了镇里,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晏欺道,“若是又像上次那般到处胡乱折腾,事后我必定废你一双腿。”
薛岚因没被他的一番警告言论吓着,反而匆匆跟上前去,不明所以道:“你把涯泠剑扔给我,你自己用什么防身?”
晏欺没说话,只是侧目深深望了他一眼,便扶稳斗笠转过身去,亦是未曾再回头一次。
天外阴云交织的雨水连绵不断,而沽离镇内外横行的巨大结界里,甚至并无任何过路的行人存在。
早前远在镇外观望之时便能隐约瞧出一些异常,直到现下匆匆踏入境内横竖蜿蜒的古老街道,方觉雨水结界已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将整座小镇彻底封锁。
简而言之,他们如今所看到街头巷尾空无一人的荒颓景象,乃是幕后施术者凭空造出来的一处幻境——而真正的沽离镇与他四人之间,隔了怕还并不只是一层术法阻碍。
“我就说以往来沽离镇的时候还并不是这副模样,怎的一眨眼间就荒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云遮欢一边四下打量着周围遭雨水侵蚀大半的残破建筑,一边紧拧眉头长声慨叹道,“那施术者究竟得有多么深厚的内功修为,竟能将整座小镇封闭得滴水不漏——乍然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真的!”
从枕不以为然道:“它纵是封得再怎么严实,也必定有一处不完备的漏洞。”言罢,回身自背后捧来收纳逐冥针的青铜方箱,迅速开锁取针道,“……就这么大点地盘,那盗印人总该不会藏得露不出一点马脚。
”
然而话没说完,运转内力启动逐冥针的手掌却被晏欺一把摁住。从枕眸色一顿,方要开口询问何故,晏欺已是摇头沉声道:“诛风门的内功心法多半是以控魂为主,若要说到控场设界,我倒觉得不一定是元惊盏所为……而你贸然在此地使用逐冥针,怕只会起到不小的反作用。”
“控场?”从枕心下一跳,即刻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扣住晏欺臂膀道,“晏先生是想说……任岁迁?”
晏欺点了点头,抬手将头顶碍事的斗笠轻轻摘下扔至一旁,随后以食指指尖抵在唇角低念起一串术语。不过片刻之余,周围飞舞跳跃的雨丝立马随其不断飘溢而出的真气凝结成冰,像是在无形中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精准而又狠厉地,直接攥住了整条街道的命门。
薛岚因抱着涯泠剑定定站在晏欺身后数尺之外,再一次感叹其功力之深厚独到,绝非普通一两年的修炼能够积蓄而成。然而不等他再对晏欺此举做出更多评价,头顶层云密布的天空已是陡然随着骤升的寒意而裂开一条清晰的缝隙,周遭原本看似平静无波的气流开始旋动震颤,于一片无声无形中掀起轩然大波。
晏欺的预料,似乎从来不会出现任何过度的偏差。
在他运功紧逼周围结界的一刹那,半空中似有似无的一道裂缝骤然张开其狰狞可怖的血盆大口,恍惚混沌间,仿佛要将人彻底吞噬一般,呼啸着风声雨水席卷而来。
而与此同时,一道鸦黑色的身影自半空中低掠而过,立起一掌即刻与晏欺施展术法的指节堪堪相迎。那掌风苍劲有力,钝重如千斤厚铁,虽说突如其来,却又恰巧在人意料之中,连带着直冲面门的强劲气流自四面八方凌然涌入,似恨不能将整条街道掀开一层地皮。
从枕下意识里反应过来,高喝一声“晏先生小心”,便朝前横跨一步,飞速扬起右腿对准来人方向狠劈而去——都说白乌族人向来崇尚力可拔山的力量与体能,从枕亦是自幼开始接受极度严苛的训练与洗礼,这一腿又实又稳落在身上,那是铁定能废人半条性命,只可惜那道黑影耳力着实过人,半途闻得风声不对,便立即向偏左后方处连连后撤数步之余,转而收掌抬臂,空凭一只手肘在雨幕下激起千层水花,生生将从枕那一凌厉腿风化为虚无,汹涌力道亦随之瓦解殆尽。
云遮欢在旁呆了一呆,皱眉低骂了一声“废物”,旋即拔出腰刀腾空而起,划开雨水连结而成的潮湿屏障,堪堪刺向来人横空挥动的手掌。薛岚因握稳涯泠剑紧随其后,半途想起晏欺之前对他的一系列叮嘱,犹豫一阵,终是忍住没拔剑出鞘。
那突袭者约莫是未曾预料到云遮欢如此迅猛的出击手段,慌忙运功推动周身气流以相抵御,偏偏此时薛岚因眉目一凝,瞄准时机便扶住剑鞘自侧面挥扫而来。那剑身本已是足够气势凌人,加之又捎带了一路冷凝成冰的雨水,最终一个歪打正着狠狠砸在对方匆匆曲起的手肘之上,愣是将人敲得臂膀一颤,硬撑着接下前方云遮欢投来的蛮力一刀,登时给骇得小臂开裂,殷红血点应声飞溅而出。
眼看着从枕再次自原地飞跃起身,那人影唯恐半途再遭变故,连连趔趄着飘退数尺,一个足尖点地翻上不远处倾斜的石墙,毫不陌生的僵冷面孔便随着大幅度的动作瞬间显露而出,直叫人一览无余。
晏欺一眼瞥清来人长相,不由冷笑一声,凌然出言讽刺道:“我当这纸糊的一层结界是谁一手造出来的玩物,弄了半天,倒是你任大老板用来苟全性命的全部手段。”
漫天落雨的沉灰色天幕下,任岁迁那张五官周正的面颊不知为何独显一番苍老。
他扶稳墙头四分五裂的碎石,高昂起头,尤是一脸傲然地对晏欺道:“晏欺,我从前倒不知你这样爱管闲事。”
晏欺漠声道:“你擅自将劫龙印带往中原一带妄图引起纷争,又在同时庇护盗印者连夜出逃——任岁迁,江湖上人人道你一声正人君子,到头来,你偏要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来弘扬你的道义?”
话音未落,忽闻头顶一道张狂女声连连大笑数回,钟鼓齐鸣一般,震得天外接连不断的雨丝都在为之发颤。众人纷纷警惕抬头,不过片刻之余,果见一抹瘦削羸弱的女子身影穿过雨幕轻轻落定于任岁迁身侧,定睛一看,竟是昔日逐啸庄内遭人残杀夺皮的白乌族姑娘!
老远见着那苍白皮肤下若隐若现的丝状纹路,云遮欢登时骇得喉咙发紧,咬唇凝滞良久,方要再次拔刀突刺上前,半途被从枕实实拦下,皱了眉,低声喝止道:“遮欢,勿要冲动。”
——眼前那姑娘,往日里颓然无力的容貌虽丝毫未有改变,然只需匆匆抬头细望她眼底,便能瞬间发觉其间无法褪去的狠厉与决然。
薛岚因拧眉思忖片刻,禁不住脱口道:“……元惊盏?”
话到一半,在旁有所意识的云遮欢已是勃然大怒,近乎嘶吼着朝那头愤然出声道:“这……该死的无耻之徒!夺人女子皮相也就罢了,竟……竟还敢往自己身上套,真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
墙头上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再度传至耳畔,那元惊盏周身暗红色的细密纹路自手腕曲折蜿蜒至颊边,单单一眼望去,大有些许触目惊心的意味在内。
但凡诛风门中弟子,行事大多果决狠辣,这元惊盏排名居首,自然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早前在逐啸庄外披那身少年人的皮囊也不知从何而来,如今若细想他杀人夺皮时的丑恶模样,倒难免生出几分恶寒。
只可惜他本人似是对此毫无自省之意,硬要说的话,甚至还带了些叫旁人难以启齿的得意。他没有上前,仅仅旁若无人地蹲下身来,用那诡异至极的细软女声对晏欺道:“……这世上任谁都能谈上一句道义,唯独你不能。晏欺,你手上留了多少血债,自己心里该清楚。”
任岁迁凝目立定于元惊盏身后,伸手将臂上鲜血逐一试去,转而再度聚力于掌腕之间,挥动头顶上空的气流意图增添雨水结界的厚度。晏欺原是预备着将周围氤氲迷蒙的水汽悉数冻结成冰,然见任岁迁那老狐狸铁定一颗心要助元惊盏一臂之力,索性长袖一挥,宛若剑锋的一双指尖迅捷绕过左右风雨,径直抵向元惊盏眉心正中央处。
那元惊盏虽是实实在在将劫龙印“穿”在了身上,行进间却丝毫不见半点异常,任由晏欺那方以其万钧之指劈头袭来,反是放肆一声笑罢,左掌立起,右掌竖直朝天,双目圆睁,骤然喝道:“归魂阵!”
话刚说完,一阵几近失控的狂风即刻应声袭来,似有怨灵哭嚎一般,透过雨水疯狂钻入众人耳侧,而紧随其后的,乃是高空中数以千计的流魂虚体,交相缠绕着横梗在结界的最边境处,无不是在风吹雨打中左右飘摇。
云遮欢头一次见得此番壮观景象,非但不觉吃惊,反是表情扭曲怪异得厉害,连连退了好几步距离方才仰头低问道:“他招来的什么东西?怎么一个比一个恶心?”
从枕皱眉久久不语,倒是薛岚因难得脑子开了个窍,直指着天外大片黑压压的流魂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那是诛风门独有的招魂术法,招过来的多半是不干净的凶戾之物。此举耗神又费力,这王八羔子大概是想撑着一口气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从枕道:“此术法我只曾在古书上有所见闻,原来倒是从未亲身体会过。”
云遮欢斜了他一眼,道:“废话,你要实打实的见过,现在坟头草都得有三尺高了!”
从枕眉目一撇,方要出言反驳,不巧晏欺刚好回过头来,冷眼瞪视他三人道:“还有时间贫嘴,命不要了罢?”
言罢,挥开衣袖,纵身一跃三尺有余,恰与墙头上两人并肩而立,一手蓄力推向任岁迁前胸,另一手则顺势飘化为雪,不知是幻术还是障眼之法,所过之处,霎时震开一片绕圈的寒霜。
薛岚因一时出神瞧着远处漫天飘飞的流魂未能仔细注意,再回头时便见着晏欺素冷的身影已与他拉开一段老远的距离,心下略有不安,正迟疑着要跟上前去,不料元惊盏方才一声吼来的那群要命玩意儿竟陡然失了控制,落雨似的直朝着人脸蜂拥而至。薛岚因被流魂所裹挟的一大波蛮力横推着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连涯泠剑都没能拿稳,一抬手,却又被人稳稳一把扶住,他猛一回头,便瞧见云遮欢拉开架势站在他身后,一只手紧紧托在他胳膊肘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