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着,想了想,似乎想到什么,面对纪墨,纪姑姑嘴边儿的话就成了平平淡淡的一句:“饿了吗?早点儿吃饭吧。”
随着她这一句,自有丫鬟去外面大厨房取饭来,在佛堂后面的房间才是他们起居的房间,吃饭也在后面。饭盒好几层叠着,下头估计有炭火烤着,饭菜端过来都还是热的。
热乎乎的饭菜下肚,心情又好了几分,大抵是因纪墨要学的是铸剑术,而非什么文臣知识,赵先生对他的要求简单了很多,认识字,知道文章句子怎么回事儿就行了,不用要求死记硬背,也没什么句意反复解读,功课就简单了许多,写上几张大字,有必要的时候一笔字还能见人就可以了。
因着纪墨在学字上表现得颇为聪明,赵先生还想过让他专门学文,说是好好做学问比铸剑强,然而被纪墨拒绝了,这件事,他没跟纪姑姑说。
饭后完成了功课,纪墨就被丫鬟带着去洗漱休息了,他自小就有一个房间,跟纪姑姑的房间还有一段距离。
晚间,佛堂里再次来了访客。
纪姑姑很有默契地早早等着,就坐在她白天的那个位置,看着那个男人踏着月光花香而来,那满庭的牡丹,于夜色之中也见妖娆。
“墨儿有志向,愿做天子剑。当年若是纪家如此——”
男人似乎想要就此感慨,行一二劝说,却被纪姑姑打断了:“不要提纪家,当年,你鹤州柳氏不过是河州柳,还配不得‘天子’二字。”
鹤州柳,河州柳,随风摇摆任攀折,风无骨,柳无骨,随云随水恣意柔。
河州柳,柳无骨,当年,就是这样的鹤州柳氏,墙头草般左右逢源,谁又能想到在若干年后竟成了明堂天子,高居明堂,窃位当诛。
一句话,似骂去了祖宗十八代。
言出略悔,纪姑姑手中的念珠再次转动起来,节奏略快,多少年了,她似还不能从这件事上平复过来。
“沉意,你却是纪家的好女儿,宁肯投身火场,不肯苟活于世……”
男人沉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多少年的旧事重提,多少曾经反复说过的话似乎还在耳边,一句未完,见得那女子于堂前侧坐,半张焚毁并不严重的脸对着这边儿,低垂着的眼帘少了睫毛遮挡,不见那优美扇形,反而似从那狭长缝隙之中看到恶毒墨汁。
夫妻一场,抵不过一个姓纪,一个姓柳。
“当年各为其主,旧事不消多说,你我心中各有所见。今日之事,我只跟你说一句,纪家如今也只有墨儿一个,百年之后,若无传承,却不知道你如何去见纪家祖宗于地下,世事已变,一时之愤,如此绵延,拖累的是谁,你应该想得明白。”
男人的话语明白,当今天子已然姓柳,这是改不了的事实,纪家一向忠君,忠于如今天子,难道就不是忠君了吗?
当年的柳无骨,如今也是这家国之主,如此硬拧着,得不了好的又是谁?
于佛堂自守,真的就能无视那膏粱文绣尽皆是柳家所出了吗?
装聋作哑,能得几时?
“纪沉意,纪家还要不要立,就在你一念之间。”
这一句,愈发重了。
佛堂之后,半夜起来的纪墨听得“纪沉意”一词,都来不及奇怪为何佛堂里会有男声,直接就问:“谁是纪沉意?”
这个词真是困扰了他良久,以他以为的系统投放定律来说,应该就在师父附近才是,哪里想到五年多,竟是没碰到一个姓纪的人,日思夜想,这个名字都要成咒了。
夜半神思困顿,这一词就有如惊雷,直接让人清醒了。
揉着眼睛跑到光下,跨入佛堂之中,看到一支烛火之下,两人,一个坐,一个站,相隔佛前桌案,各居阴影两边儿,坐着的是他的纪姑姑,站着的那个是个男人,华服锦衣,一张脸看起来不年轻,却也不显老,约莫三十多的样子,既不秃头又没肚腩,颇为挺拔磊落,面上些许胡须,柔顺有型,更添风雅。
“你,你是……”
纪墨看着男人,眼睛亮了亮,“纪沉意”三个字就在嘴边儿,差点儿咬到舌,却听那男人说:“我是你的姑父柳仲钧。”
被这个“姑父”又醒了醒神儿,纪墨看了姑父柳仲钧一眼,又看向纪姑姑,见得她微微点头,这才转脸叫了一声:“姑父!”声音清脆。
柳仲钧微微点头,看向纪姑姑,纪姑姑也于此时抬眼,道:“很晚了,你回吧。”
她是对柳仲钧说的,柳仲钧明明要被逐客,嘴角却有了笑意,道:“夜深露重,你们也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明日说不迟。”
纪姑姑颔首不语,柳仲钧不再多说,直接离开了,他的宽袖长袍,大步而出迎风而鼓,自有一股子风流气度。
纪墨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奇,五年多,竟是头一次见这位姑父,心里多少问题,转头看向纪姑姑的时候又都转成了对“纪沉意”的惦记,回想刚才初闻,分明是个男声,所以,原来纪姑姑就是纪沉意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竟是我姑姑!
“姑姑,姑姑,你的名字原来叫做‘沉意’吗,真好听!”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纪墨重新捡起曾经的工夫来,希望能够从纪姑姑嘴里听到更多的事情,比如说刚才那位柳姑父,怎么从来都不曾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