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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前朝,正殿。
云翊坐在父王——或者母亲——身边儿,垂眼望向满殿臣工。
她尚不明白这个位置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何这些人望向她的目光那么惊讶,仿佛在看一只怪物。她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什么大坝堤堰、什么传之万世、什么千秋功业,和谢长安在一起,她没有听过这些词儿,她听到的是鸟鸣声声,见到的是炊烟袅袅,人们开垦荒地,插秧耕田,织布裁衣,用马勺搅开一锅黄羊汤,跋涉千里到北疆关市来换牲畜运回内地贩卖……而不是冠冕堂皇,在这大气磅礴的宫殿之中,为迥然相异的“政见”争得面红耳赤,只差脱下鞋履掷向同自己针锋相对的同僚了。
云帝垂眼,瞧见女儿小脸儿上满满都是肃然,仿佛把下头那些人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心里有点儿骄傲——翊儿不愧是他的孩子,这么小就对政治民生产生了兴趣,看来谢长安也不是个太差劲的父亲,漂泊无定的三年时光没有让女儿变成懵懂无知、浑浑沌沌的小傻子。他心里觉得安慰,觉得自己把翊儿当太子来对待的决定没有错儿。或许,翊儿也不会比“真正的太子”差多少;或许,没有儿子,他的女儿也可以承担起云朝的江山社稷,在他之后,将大云带向另一个顶峰。
“翊儿,”他缓声道:“累不累?”
云翊抬头望向母亲,圆圆的黑眼珠透出几分困意,但她小脸儿板得很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小声道:“不累。”
软软的声音就像一片羽毛挠过云帝的心,那儿冷了许多年,没有寻常人常有的七情六欲,舐犊之情,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他不懂这蔓延开来的情绪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看得出翊儿明明又累又困,只是顾及大局不肯说出来,这让他更骄傲,也更为自己的血脉感到欣慰,觉得翊儿不愧是他的孩子,能分清轻重缓急,在天下大事面前可以一点儿迟疑都没有地把自己的小事儿先抛于脑后,这正是帝王应当有的风范。
作为天下的主人,君王要做的就是巩固自己的统治,和发展整个天下的生产,让更多荒地得到开垦,让经济运行得更具活力,用税赋来组建更有效率的中央政府机构、训练作战能力更强的军队,抵御戎狄,镇压叛乱,使得天下太平,民殷国富,让王土之上,一切欣欣向荣,良性循环,传之万世。倘若只管享乐,随心所欲,任性而为,那将会给大云、给天下带来巨大的灾难。
……想远了。
云帝摸摸女儿软软的头发。
大臣们在堤堰的修建问题上尚没有达成共识,新的议题又摆在面前——云帝临朝五年来,收回的诸侯国大多没有再行分封,新的政府机构必然要在这些重回王旗之下的国土之上重新组建,可云朝数百来年,一直施行裂土分封的国策,如何治理这些在诸侯们的手中被统治了那么久的“小国”,史上并无先例——大一统的王朝是世人们想都不敢想的政治结构,在此之前,不管是本朝还是前朝,或者再往前,追溯到上古时期,都没有先例。
如此巨大的国土,真的能在一个朝廷的统治下有序运转吗?这仿佛给战争的胜利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
云帝即位前两年,政权不稳,叛乱频发,手中军队更多用于平叛,可当他发觉那些被免爵除国的诸侯的溃败能为自己带来多少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好处后,云帝在有意无意之间放任战争愈演愈烈,并逐渐坚定了把多数诸侯国都收回自己的统治之下的念头。随着生产的发展,分封已然不符合历史的大势,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更好地发展生产力,只有把天下权力都收至云庭,那么云朝这个庞然大物方能把军队用在真正的战场,把金山银山铜山矿山和奴隶们砸到真正需要的地方。
丹陛下,有大臣道:“想在原来的诸侯国设置中央政府,那不止要统一的政府机关,还得养多得数都数不清的政府官员,来支撑政令的层层施行。这些官员远在云都千里之外,朝廷没法儿对他们进行监督,要是自立为王,那就会为祸一方。想避免,那就要再养一群专门儿的监察官去监督他们的行政能力,这就相当于在云庭之外再组建无数个小云庭,那得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官员体系啊!”
另一个大臣符合道:“陛下,以如今的财政,咱们养不起这么多人啊!再说我大云国土广袤,各地风俗殊异,民风彪悍之处悍民不服王化,正因国除而对朝廷心存怨怼,在这关头更易他们的小国政府,那恐怕会激起千重巨浪!陛下,请您三思,战争初定,人们需要的是繁衍生息,而不是更多可能招致新一轮战争的变故!”
第三个大臣道:“说的是啊!更何况,时至今日,诸侯国十去其七,残存的诸侯们正战战兢兢,唯恐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样的举措,难道不是给了他们起事、反叛的借口吗?为长久计,请陛下还是让在大云延绵了数百年的诸侯制度继续发挥当有的作用罢!既然能封长乐侯千里疆土,那有功之臣又何止长乐侯一人?大将军唐九黎戎马半生,为大云立下赫赫功劳,难道不当封侯?”
云翊眨眨眼。
师伯说过,谢长安就是“长乐侯”,他们在说
', ' ')('谢长安。
大臣们又如火如荼地吵了起来,喧嚣声几乎可以把这重檐屋顶掀翻开去。
云翊觉得他们就像是街上的贩夫走卒,为了几个铜板儿恨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厮打,不闹个头破血流、鱼死网破绝不罢休。她还不懂这些人又是为什么而吵,或许是比铜板儿更重要的东西?她听得头疼,也早分不清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要不是身边儿母亲热热地挨着她,她要拂袖而去了——不知道谢长安这会儿在干什么?
晌午,大臣们还没有争出个所以然来,云帝虽没说什么,可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只是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要等他们筋疲力尽、争无可争了,他再把早决定好的政令说出来,再让他们去拟定细则,施政于天下。
要是今儿以前,按云帝的脾性,是要把他们留在这儿直到他们一个个都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的,可今儿不同,翊儿在,晌午了,她不能不吃饭。唯有吃饱饭,方能好好儿长大,他的女儿不能错过哪怕一餐饭食,她要长高、长壮,要有充足的活力……还要会武功。对,武功,他在这上头吃了多少苦头!不能让翊儿步他的后尘。至于让谁来教大云的太子,这并不是个很难找到答案的问题。
可“答案”不知跑去了哪儿,重华宫空空荡荡。
云翊望着屋檐下的金铃,晃晃自己手腕上的铃铛。
午膳很丰盛。
云帝道:“你和谢长安,这些年都去过什么地方?”
云翊道:“很多,我记不清。我们是从沙城回来的,谢长安把我送到雁鸣山就不见了。”
云帝当然知道谢长安为什么消失。
“沙城……好玩儿吗?”
云翊看他,说:“你没去过吗?那儿的黄羊汤很好喝,老板娘和谢长安是朋友。”
沙城如今恐怕还没有恢复生机。当初匈奴妄图南下,同河间王里应外合结束他的统治,沙城地处北疆,离匈奴太近,首当其冲,遭到洗劫,匈奴人把斩下男人的头颅,把女人拴在马后带回草原,沙城十室九空,变成了空荡荡的废墟,翊儿和谢长安当初吃过黄羊的馆子,这会儿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那位和谢长安关系很好的老板娘是否还有命在。
云帝沉吟道:“我很少离开云都,去过的地方,或许还没你多。”
云翊问:“你不是云朝的君王吗,怎么连你自己的江山都没亲眼看过?”
云帝:“……”
这气人的劲儿和谢长安未免太像了,他也经常让谢长安气得说不出话,没想到,连谢长安养出来的小女儿都能让他哑口无言,真不愧是谢长安的好女儿!这些年谢长安都教她什么了?怎么把这么小的孩子教得这么鬼灵精?
云帝不好和女儿计较,清清嗓子,说:“政事繁杂,我的空闲时间很少,不过过几天就要去春搜……去打猎,你和我一起去。”
云翊眨眨眼,“打猎?”
她问:“谢长安会给我抓野鸡、兔子、鱼,烤来吃,和那一样吗?”
云帝皱眉,“你们经常在荒郊野外露宿吗?”
云翊点头,“我在马上待久了会晕,不管去哪,谢长安都抱着我走着去,天黑了,赶不到下个驿站,就要在外头吃,睡。星星很好看,谢长安烤的肉很难吃。”
云帝心中百感交集,谢长安把翊儿从他身边抢走,带着她浪迹天涯,就是去吃苦头的吗?于荒郊露宿,天为被,地为枕,吃的是徒手抓来的野物,饮的是不知煮没煮开的溪水……谢长安让他的孩子受了多少苦!谢长安这个混账,真是个恣意、任性的浪荡子,只做他自以为正确的事儿。
“往后你不会再过那样的日子了,你是大云的太子,天下尊荣,尽在你身。”云帝想摸摸翊儿的头,又觉得自己今儿摸得太多了,不能一个劲儿地摸下去,“……谢长安都领着你干什么了?漂泊无定的,平白吃了多少苦。”
云翊不觉得那是“吃苦”,可也不想反驳母亲,她觉得母亲很想和自己变得亲近,甚至可以说“迫切”,她不知道谢长安为什么带着自己离开云都,也还没机会去问谢长安——就算问了,失忆的谢长安只怕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谢长安这会儿平安无恙,和“母亲”又重修旧好了,清晨,她明明瞧见了谢长安的身影,谢长安光着屁股,话都没和她说一句,就藏起来了。
云翊道:“我没吃苦。谢长安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杀了很多坏人。”
云帝眉心一跳:“哦?”
云翊疑惑地看着他。
云帝道:“过去,谢长安不会杀人。”
他想起凤鸾二年甫入云庭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当年的谢长安是个只要一眼就能看透心思的愣头青,哪怕跪在他面前,仍然难掩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功名利禄,谢长安从没看在眼里,满心想的就是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和他的“媳妇儿”。云帝心情复杂,这会儿一想,从谢长安入宫做鹰扬卫到带着翊儿离开云都,前后一年时间,变化可以说天翻地覆,他眼中的明光渐渐消失,骨子里的桀骜也慢慢地封冻起来,这一切,都
', ' ')('是因为……
云帝沉默了。
云翊觉得母亲的脸色很难看,是因为谢长安如今会杀人了吗?可师伯说,谢长安之所以被封为长乐侯,就是因为他杀了上一个匈奴单于,封赏他的人就是母亲,“你不喜欢他杀人吗?可谢长安没杀过好人。”
云帝看着女儿,问:“你亲眼见过,他杀人吗?”
他想起儿时在思过宫,那些在母亲身上为所欲为的垃圾,那是伴随他今生永远都不会消失的阴翳,他不希望翊儿也有那样的痛苦,强暴和鲜血究竟哪个更让人难以忍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云翊摇摇头,“谢长安从来不和我说,可我闻的出来,他有时出去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身上会有很浓的血腥味儿。”
她抬起眼,说:“谢长安也不想杀他们,只是没有别的办法。煮黄羊汤的老板娘说,那是‘一劳永逸’。……谢长安总是睡到半夜就醒,然后就会在桌边坐着,直到天亮。”
云帝看着女儿玛瑙似的黑眼珠,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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