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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
极宴楼仍笙歌飘摇,嫖客们寻欢作乐,小娘们曲意逢迎,通宵达旦,未有终期。
大云盛世,诗人们写就华章,商贾们豪掷千金,王室贵胄挥动权柄,而极宴楼悦纳百川,只要掏得起银两,任何人都能在温柔乡享尽温柔。极宴楼的大门永远不会关,婉转靡丽的丝竹声也永远不会断绝。
谢长安离开水榭,头也不回。
云都是天下最繁华的大城,天光还未全然明朗,街上已有商贩行人,一派市井热闹景象,迎面吹来的风都弥漫着满满的烟火气。
谢长安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留在了极宴楼,这会儿身无分文,可街边馄饨摊儿飘过来的香味儿实在太诱人,惹得他馋虫大动。
他随手解下腰间配饰,问正煮馄饨的店家:“一块儿玉佩换碗馄饨,这买卖做得不?”
馄饨摊儿的摊主在云都做了几十年生意,什么场面没见过,黄金白璧买歌笑,这些王室贵胄、巨贾豪商、江湖侠客什么荒唐事儿干不出来。
老头儿把玉佩往怀里一收,奉上一大碗香喷喷的馄饨,说:“不饱还有。”
谢长安道了谢,也不在意自己一身绫罗绸缎和这简陋的馄饨摊儿有多么格格不入,一撩衣裳下摆,坦坦然在小杌子上坐下。
馄饨没他原以为的香。
或许是因为他总想起楚玉——姑且叫她这个名字——他出来时背后唯有沉默,楚玉没拦他。
谢长安往碗里加了点儿辣油。
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知道楚玉的身份,极宴楼水榭中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你情我愿的暧昧游戏,正如楚玉所说,是“露水姻缘”,正当昙花一现,雁过无痕,这不管对他,还是对楚玉,都是最好的结果。
谢长安吃完馄饨,回曲亭侯府在爹娘跟前点了个卯,然后回房睡了个天昏地暗,等醒来时天都黑了。
他换上夜行衣,潜入云庭。
一旬轮值,谢长安没能找到“水鬼”踪迹,可把侍卫们巡逻换防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没惊动任何人,轻而易举就到了珍珠湖畔。
月明星稀。
珍珠湖和十二年前别无二致,不同的,只有……
谢长安遥望天穹巨大的圆月,那轮月亮仿佛触手可及,可当真的伸出手去,才会知道它离自己究竟有多远,多遥不可及。
今夜没有雪,只有月光,和湖畔的鬼魅般的柳树,在夜风中变幻诡异姿态。
谢长安晃晃酒壶。
忽有啜泣声打远处传来。
谢长安屏息凝神,侧耳去听。
“娘娘……奴婢来祭拜您……您生前受了那么多苦……”女人的声音,泣不成声,哀愁满怀,“可他……他居然不为您正名……您的清誉……”
哭声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怨鬼的狰狞呻吟,寻常人听见或许会吓得魂不附体,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逃走,能逃多远逃多远。
谢长安心中一动,放下酒壶,往哭声传来处走去。
只见白惨惨的月光下,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妪正跪在阴暗处,捧着一张画像小声哭泣。
谢长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是谁?”
哭声顿止。
老妪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看见身着黑衣的男人,白眼一翻,晕厥过去。
谢长安无奈挠脸,心想,咱俩谁更吓人啊,咋你先晕了。
他拿过老妪手中的画像,一下愣住。
这是……
乌云遮月,珍珠湖粼粼水光也黯然失色,可谢长安已看清画像上女人的脸。
老妪咳嗽着醒来,一睁眼,看见黑巾覆面的谢长安,又开始翻白眼儿。
谢长安道:“先别晕,告诉我,这是谁?”
老妪惊恐道:“刺刺刺刺刺刺刺客——”
谢长安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手中碾了碾,张开手,风吹起石末,好似袅袅轻烟。
老妪:“……”
谢长安压低声音,说:“安静,懂?”
老妪连连点头,可比小鸡啄米。
乌云远去,月光复又笼罩大地。
谢长安让她看画像,问:“这个女人,是谁?”
老妪哆哆嗦嗦地发抖,不吭声。
谢长安逼问道:“你觉得你的骨头比石头还硬?”
老妪流着眼泪,说:“是……是许皇后……”
谢长安呆若木鸡。
许……皇后?
老妪边哭边道:“这位好汉,你入宫是来刺杀皇帝的吧,那你怎么会不知道当今天子的母亲是谁?”
谢长安怔怔地看着画像上的女子。
他不会记错,十二年前,他在珍珠湖遇见的就是这个女人,原来,原来她是云帝的母亲,老云帝的废后,天授二十一年病死在思过宫的许皇后。
谢长安接触画像的手仿佛燃起业火。
老妪擦去泪水,苍老憔悴
', ' ')('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镌刻着哀愁和痛恨:“你既然来了,想也不会愿意无功而返,好汉,你知道皇帝住的含凉殿怎么走么?要是不知道,我可以给你指路。”
谢长安眉心一跳,“指路?”
老妪理所当然道:“云帝荒淫残暴,人人得而诛之,我虽然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婢,也知道家国天下的道理。”
“她……许皇后,不是云帝的生母?”
老妪冷笑道:“是。何止如此,娘娘为了他,不知忍受了多少羞辱折磨,可他呢,如今当了皇帝,哪儿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如此狼心狗肺之徒,不该活在世上,他该到九泉之下和娘娘赔罪。”
谢长安心乱如麻:“羞……辱?”
老妪脸色一变,垂下头去,眼瞧着又要落泪,可硬是忍住了,说:“好汉,你为何对娘娘的事儿这么上心?难道,你和娘娘有什么渊源?”
谢长安正想追问她许皇后的事,远处传来宫中卫士走动的声音,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也需要时间理清思绪,于是问出老妪的身份,记在心里,拿着许皇后的画像离开了珍珠湖。
“女水鬼”,居然是许皇后。
谢长安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隐在树上,借着月光凝视打老妪手中得来的画像。
她……居然已香消玉殒。
天授二十一年,也就是他离开云都去雁鸣山的两年之后,她就病死了。
谢长安手指抚摸画上的脸。
那张脸很美,含了几分笑意,一双凤眼温温柔柔地望着他,仿佛在倾诉无穷爱意。
谢长安心中空空荡荡,好似被挖去了一大块。
他想了十二年的人,居然早已不在人世,他还妄想找到她,带她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许皇后,她竟是许皇后。
谢长安将画像收入怀中,不忍再看。
许皇后被圈禁于思过宫时,他还没生下来,相遇时,他不过八岁,对内闱秘事一无所知,哪能想到,自己无意中撞见的居然是大云帝王厌弃的废皇后。
谢长安摸着心口,觉得那儿太空了。
佳人已逝,不可复见。
谢长安想,他的一厢情愿,再不能成真。
他觉得愤怒,可愤怒背后,掩藏着深重的无奈,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哪怕他如今真的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也再找不回八岁那年将他搂在怀里的、他信誓旦旦要娶进门的女人。
……不。
谢长安想,她不是拍翅掠过天空的鸟雀,一点儿痕迹都没能留在人间。
她在这世上,还有痕迹。
她的儿子云帝,就是她留下的痕迹。
树梢微微晃动,好似拂过一阵清风。
谢长安一点树梢,跃上高处,见长乐宫灯火通明,云帝此刻一定在长乐宫,他想也不想,往长乐宫而去。
长乐宫外戒备森严——云帝不久前还差点儿让人一弩钉上鸾回殿的木梁,刺客尚未抓到,没人敢掉以轻心,更何况想要大云帝王性命的人多如牛毛,光照不到的暗处还不知有多少阴谋诡计,锋锐寒光。
谢长安当了一旬鹰扬卫,每天都要伴随圣驾至长乐宫,对长乐宫内外都了然于心,又有一身横行天下的武功,避过守卫潜进去并不难。
长乐宫冷如冰窖。
谢长安悄无声息藏身廊道,俯瞰这座死亡般冰冷沉寂的宫殿。
屏风和帘幔将白玉浴池层层围拢,偌大宫室,空空荡荡,连鹰扬卫都不在。
云帝沐浴,不喜欢让人伺候,太监、宫女、侍卫都只能守在外头,谢长安轮值时随护云帝,也是在屏风和帘幔之外,等云帝满身寒气地出来。
可今夜他不想再等。
他等了十二年,等来一场空,此刻,他只想……看一眼许皇后儿子的脸。
他们一定有相像之处。
谢长安双眼泛红,让雁鸣山上的师傅师兄看见,一定会说他走火入魔了。
帘幔飘拂,寒气慑人,可纳百人的白玉浴池中飘浮着满满一层冰砖,哪怕是在炎炎夏日,也让人遍体生寒。
谢长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冰下模糊的人影。
十二年前,在许皇后病死的珍珠湖中,八岁的谢长安远远望见她浮出水面,许皇后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妖娆惑人,谢长安以为她是拉人换命的水鬼,因为没有人能那么美。
水面泛起涟漪。
一张脸在冰和水的交界慢慢展露。
谢长安屏住呼吸。
那张脸……那张脸和十二年前“水鬼”,不,许皇后的脸渐渐重叠,月光下,她的睫毛轻轻颤抖,水滴滚落,宛如悲哀的泪珠。
云帝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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