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懒懒下榻, 赤足足尖却无意中抵到一光滑之物。
她一顿,视线往下, 见绒茵毯的夹缝里落着一枚药丸。
此物如玉透光,散发的气味略微苦寒。
这东西大抵是昨夜从摔碎的瓷瓶里掉出来的,婢女们整顿房间时粗心将它遗落了。
江晚宁掬起掌心将其捧住,知道江愁予这段日子没有继续服用太医开具的药房, 反而是贴身带着这味药, 连安白和苏朔都碰不得。她原本并不在意他平日里服用的药物,然而转念想到这东西竟能将他身子调理至如此强悍的境地,微觉怪异, 便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袖中。
接下来的几日江愁予都是三更回府五更离开,床笫亲昵时多半能嗅到他身上苦郁的沉木气味, 不过偶尔也会有淡淡的铁锈腥气。自那晚过后, 江晚宁便再没有从他口中听过关于外祖父母的消息, 而她则是整日整夜地囿于这处宅院, 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向他打听口风, 却常常惹他心生疑窦。
她觉得自己再不能这般下去了。
她总归不能, 死守着他的空口承诺, 一直这么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某一夜里, 她向他提出去府外转转。
对方沉沉的视线似铅块般压在她身上,使得她手心生汗。
“府上玩乐物件儿皆是一应俱全, 腓腓出府去做什么?”
江晚宁睫羽一压, 想着上次灯会逃跑一事让他生了防备, 抿抿唇道:“府邸左不过就是这般大小,园林精致看来看去也会生腻。请来表演的戏班子耍马戏什么的,单我一个人看未免也太冷清太无趣……罢了,若你不愿意我出门那我便不出去好了,总归府上的人都听你的使唤,我做不了主。”
她娇弱且无力,因为清减而大得过分的双目中寥寥无生机。
江愁予指腹抵着她尖尖的下巴,黑眸中转瞬擦过些情绪。
她确实是日渐消瘦了,不论是从蒹葭每日向他禀明的她的吃食来看,还是当下手心里盈盈一握的腰肢来说,都能体察出她日复一日的怏怏不乐。然而对于她要求出府一事,他却颇有些踌躇,毕竟她胆子大到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有过一次前科之后保不准会有第二次。
出自谨慎,他并未一口气答应她的要求。
江晚宁没闹,更没折腾,只默默地转了个身。
直棱棱的蝴蝶骨在昏晦的光线中执拗地沉默着,像是种无声的抗议。
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因杜从南一事变得如履薄冰,近阶段凉夏的遭遇好不容易将她开解了几分,她虽然对他不冷不淡、有一句话应一句话的,比之从前见他跟见了仇人一样的状态不知温和了多少,然而此事一出,却说不准是否会再次恶化二人的关系。
江愁予墨眉蹙起,目光寻着光线描摹着她的肌骨,声音有些低哑:“又使小性子了,什么事情不如你心意总给我脸色看……外头人对着我都是恭恭敬敬的,也就你敢这般……此事我虽没允,却不是不能商量。你转过来,好好地与我说。”
起初江晚宁没理,然而后颈被他凉飕飕的齿关咬了咬。
她打了个哆嗦,不得已将身子拧过来,视线落在他鼻梁上,依旧犟着不肯看他。
江愁予鼻息间带着若有若无的轻叹,终于退让一步:“能保证出门后安安生生的?”
江晚宁怔了一瞬,没想他这般好说话,垂头低应了一声。
月色渐渐西垂,他将她揽着哄睡下后又起了身。
安白已提灯立在了浓夜里,臂弯里抱着一堆处置好的文书。原本苏朔也该是一年到头不离身地跟着江愁予,然而今夜却被指派去保护江晚宁了。他心中虽不甘,却也辨得出轻重缓急,毕竟江愁予连仙丹这物都能面不改色地服用,若江晚宁这里真又出了差池,谁知他后面会怎么折腾。
在江愁予走后,苏朔锁着眉头点了府上的好些暗卫。
不管明日出门也好,还是接下来几日都要出门也好,明里暗里都会有数名侍卫在一旁盯梢。苏朔对这群人没别的要求,只要他们将人盯紧,自己也在旁边看着,再不能让人生出事端了。
不过是出府透透气,屋中婢女却将她隆重打扮了一番。江晚宁一颦一笑皆能惹得玉动珠摇,千金霓裳裹束下的玉肢便是走快些都成问题。她犹豫着告诉蒹葭,其实自己并没有拜访王权富贵或者五陵弟子的打算,犯不着如此奢靡的。
蒹葭哪敢说明缘由,只垂着头说自己下次不敢。
她又在心里诽腹,夫人哪能知道这是郎君的刻意安排。
其实珠光宝气更易照人,繁复美衣晔晔夺目,饶是江晚宁产生了再次逃离的念头,这一阵穿戴放在人群不可谓不扎眼。即便她打算换下一身混迹人群,然而卸下妆容换下衣装需耗费大半时辰不说,将这些物件儿处置掉都是个难题。
蒹葭支支吾吾,和随侍的婢女一道将她送入软轿。
赤日的温度仿佛一下子将她灼得鲜活,江晚宁甚至摸着昂贵的车幔,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声苏朔,说是江愁予如今正值考察官绩的要紧关头,这么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出门玩儿会不会给他添乱。
苏朔驾马默默地跟在马车后面,即便听到江晚宁说话还是木着一张脸。
他今日唯一目的就是将人看好,在回府之前不会做不该做的事,说不该说的话。
江晚宁见他如此模样,或许猜到了缘由。
不过她觉得苏朔实在没必要过度紧张,只因为她足够了解江愁予的性子,知道自己能侥幸从他手里逃出过一次后,他绝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昨儿个夜里他能这么快得松了口,想来今儿个是做足了防备她的万全之策。
然而她虽没想着再逃一次,却不意味着什么都不会做。
她掩着稀薄的笑意坐回软轿里,潮湿掌心悄悄摸了摸袖里的物什。
自推立新法后,大晋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盛世之景,稻米流脂仓廪具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情形不乏见到。江晚宁撑着下巴打着半截窗帘,虽不待见那人,却也知道如今盛景与夜夜欺负她的人脱不开关系。
马夫吁声停马,恭敬地说一声到了地方。
面前是座高大的戏楼,不论是她年幼还是年长,都习惯来这里点一出皮影戏。江愁予应当派人安排过了,这座戏楼的人流量比之从前少了许多,却足够应付她想要的“热闹”。江晚宁对他的安排显得没什么异议,眼睫轻轻一抬,安静地打着帘子走下马车。
不过再详备的安排也会因为飞来横祸出现纰漏。
江晚宁忽得脚踝一崴,面色苍白地歪在了凉夏怀里。
凉夏惊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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