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有名猎户为追逐红狐误闯入这片密林,无意之间损坏了这座小小的、没有名姓的荒冢。那一日冬温也见她家女郎眼红得跟只逼急的兔子似的,站在她生平最怕的莽汉面前要个说法。只不过还是她理亏,给了猎户不少好处,才让他不再往这片地方打扰了。
苏州,穹庐山,喜清净爱孤僻,冬温确定了坟冢里躺的是谁。
冬温叹气,无奈地看了眼孤冢边缩着的人影。
女郎明明是要报复他,可又不准旁人轻贱他。
半坡边的江晚宁不知冬温在想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揪着坟包上长出来的荒草:“三哥哥已脱了戴罪之身,圣上还赐了他陵台令,水哥儿也被他从巷子里接出来了……你倒是说话算话,真让三哥哥从巴蜀那里回来。我与他们通了信,虽然说你的尸骨不在这处地方,但听说你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他们便打算在重阳时候过来看看你……真可笑,你这样一个人,世上竟还有人惦记你……”
“安白之前寄信告之我,说你把你名下的全部田产皆过到我名下了,我才不要。我外祖父母是如今大晋数一数二的富商,我不缺你那点钱……”江晚宁的目光移到坟包前空落落的木碑上面,“我将你的钱都捐出去了,供那些家境贫寒的书生用……我外祖父不知情,甚至打算从里面谋个外孙女婿。我用你的钱养我的夫婿,不知道你作何感想啊……”
很长时间没有人回答,仅有倦鸟归巢的啼鸣响彻山谷。
江晚宁嘟囔一声:“生前这么能折腾,管东管西的,这个时候也没见你能掀了棺材板跳起来……”
她仿佛又觉得不解气,没忍住蹦哒起来小心踹了踹他的坟包。又有些惆怅地兀自在那里说道:“拜你所赐,我的名声被你搅得一塌糊涂了……苏州这地方谁会娶我,我这一辈子都要孤独终老……”
薄暮冥冥,江晚宁啐他好几声觉得好受了些,才与冬温一道回府。
老爷子满脸笑呵呵,以为江晚宁真从月老祠里回来,坚信在有生之年是能看见自己外孙女找到归宿了,又不厌其烦地寻中意的郎君考校起学问来。
江晚宁一个头两个大,多半时候躲着,躲不过也会出面敷衍两句。
祖孙俩闹腾着,便这么捱到了秋闱结束。
秋闱放榜,已是在一个月之后。
大抵是自古寒门多学士,乡试前十名皆出于贫穷苦寒之家。施老爷子这两日也是尤为高兴,只因为仅仅的十名亚元里光是他书院就出了三名。他再次忙起择选孙女婿的事情,喜气洋洋的脸上尽是旁人不忍心戳穿的天真,江晚宁不堪其忧,寻了各种由头出门为自己博得一丝喘息之地。
布政司衙门的对街,苏州最大的酒楼里。
“这是我们酒楼新制的冰雪冷元子,你试试味道如何。”
江晚宁对桌坐着一明艳女郎,是这家酒楼的女掌柜。她今年也不过是十八芳华,据说是为了供弟弟念书才开了家酒楼以维持生计,不成想手艺好,生意才越做越大。江晚宁喜欢吃这儿的冰饮,一来二去,与她渐渐熟稔。
干冽的沙冰混着丹桂气味下腹,江晚宁惬意地眯起眼睛。
她偎在椅子里:“依依的手艺,自然是天上有地上无的。”
“贫嘴。”夏依依虽与她同岁,做派比之江晚宁不知成熟多少,“你家老爷子替你相看了这么多举人,你就没一个看上的啊?那第二名牧见山和第五名段廷玉可都是从你们家书院里出来的,虽然比不过那姓陆的解元,到底和你们家知根知底的,你嫁过去也放心。”
江晚宁一提到这个就心烦,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我外祖父在家中提过乡试解元,他叫什么来着?”
夏依依:“陆之卿。”
“就是他。”江晚宁握着银匙,漫不经心地戳着玉盏中的浮冰,“外祖父说大晋一百年才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商辞,说这个叫陆之卿的极有可能是第二个。”
夏依依若有所思:“我觉着也有可能。”
夏依依可从不关注这些东西,江晚宁是知道的。
她忍不住睇目而去,打趣她:“好锋利的见解!我们掉钱眼儿的依依是如何看出的?”
“你可别笑话我,这是真的!”夏依依朝她扑过去,二人笑着抱在一团。闹够之后她直直腰身,作着文人的模样负手在身后,文绉绉地仿着那些人的口吻,“据说这揭榜当日,陆解元家中街巷奇景有五。”
江晚宁配合地作好奇状:“为何?”
“琴瑟鼓之,千官聚之,乡人庆之,鸣锣开道,万人空巷。”夏依依沉吟过后,再一叹息道,“闻说他容貌昳丽,揭榜那日我挤破了头连对方衣角都不曾见到,实在是可惜。”
“这也说不准。”江晚宁指尖轻点,勾了夏依依的视线朝对街看过去,“今日是放榜的第二日,布政司衙门到时候会举办鹿鸣宴,此等重才之宴,所有的举人可都要过来谒见主考官员的。”
不消片刻,果真见布政司衙门口排布起鞍马仪仗,不久后文物三魁俱乘马赴团拜谒于台阶之下。一行文武举人无一不是圭璧之姿无一不是金锡之质,其中一个正戏谑谈笑的郎君江晚宁面熟,名唤段玉廷,老爷子在诸多书生中最是中意他。他正嘻嘻勾着臂弯朝令一郎君肩膀靠,那郎君面无表情地往旁边一避,差开了两人的距离。
夏依依看怔一瞬,后又啧啧两声:“这段玉廷可是我们苏州出名的美男子啊,怎被他旁边的郎君衬出这么副不值钱的样子……姝予你说,他不会就是乡试第一的陆解元罢,我挑花眼睛都找不出更出挑的了……”
那人秋衫瘦著,倚风缓行。
因这里靠近衙口无人喧哗,街巷女郎们不敢出声只得掩面窥他。
冷露敲枝,丹桂落雨。一行举人中或是触景生情或是有感而发,在闲暇之际作些诗词歌赋,不失为是种雅趣,又或许能在考官面前博得青眼。唯见他避入桂树树荫之中,也独见他一人眉目郁悒,教人怜之爱之,亦教人畏之远之。
碎金溢目,尘嚣入耳。
那含于口中沁凉的冰饮,竟不知何时成了喉间上不去下不来的尖锥。
江晚宁面色漠然地起身:“依依,我就先回去了。”
夏依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口吻坚定便不强留,将她送出了酒楼。
而彼时的丹桂树下,段玉廷踱步到陆之卿的身侧,随着他的视线将目光掷于空空如也的酒楼雅间。他茫然抓了抓腮,又提醒道:“差不多是入宴谒见考官的时候了,你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看什么呢?”
陆之卿淡淡收回目光,垂目整理衣袖。
“应是惊鸿照梦来。”
无人听得见的地方,他低喁一句。
恨只恨她回府早,施老爷子精神奕奕地将她逮住。
“好生打扮一下,入夜会有客人来。”
“段玉廷?”江晚宁反问一声,随后又毫不犹豫地泼了盆冷水过去,“外祖——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段玉廷是真的靠不住。他从前便仗着自己好音容便四处沾花惹草,如今中了举人更是眼高于顶了。在他眼中我们家之能是高攀,哪怕我今后嫁与他,他怕也要三妻六妾,不会把我当回事。”
老爷子被说得悻悻的,又有股藏不住的失落。
江晚宁怎会不知缘由,挽上他的胳膊冲他撒娇:“姝予知道外祖是在担心姝予今后的归宿,姝予也不想您担心。只是若真因为您看差了眼挑了个不合心意的夫婿,外祖不在身边我受人冷眼欺负可怎么好?我倒是想开了,能觅得一良婿好是好,若真没有我也不强求,大不了和依依一样开家店铺维持生计,再者,我外祖可是大晋首屈一指的富商,别单说是我一个人了,就是十个我百个我,胡吃海喝挥金如土也不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