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瞥见四哥哥换下里的衣物,呼吸一措。
安白忙安抚她:“郎君伤势虽然严重,这段日子紧着用药总能好的。不过国公爷下手未免也太重了些,郎君差不多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说到最后,他叹气:“姑娘过去看看他罢。”
江晚宁搁下药,轻声走向病榻。
他仰面卧着,即便睡梦之中也紧蹙长眉。
一道袒露在外的伤痕攀着他的下颌扫在了脖颈,随着孱弱呼吸像一道赤红色的蚯蚓血淋淋地在他身上蠕动。想起那一道道短促有力的鞭声,江晚宁不知他被破开皮肉时有多疼。
爹爹姨娘为何如此待他。
想起他年幼的经历,江晚宁的呼吸都跟着轻颤。
夏姨娘被绑回家后,他的境遇该多难。
他被丢弃在这座小轩子里战战兢兢地讨生活,病痛缠身时想要亲近娘亲,却被对方报之以冷眼、甚至无缘由的打骂。他知道自己惹人嫌恶,便不声不响地把高热熬成了肺病,蜗居在院子里渴望着母亲过来看看自己时,却得知对方抱养了个女儿。
他是以何种心态对襁褓的她痛下杀手。
他是心灰意冷到了哪种境地才离开家门。
许是江愁予被她低泣扰醒,许是他本来就睡得清浅。他不知何时睁开了黯淡双目,虚弱无力的指尖费力抬起,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江晚宁怔怔眨动双目,看向他。
“方才做梦了。”他剔去她腮边的泪珠,吐出的字句如呼吸一般微弱,“梦着梦着就听到妹妹哭得可怜……便想着,要快些醒过来哄哄妹妹。……我身子哪里都难受,安白碰见你时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我还有多少时日了。”
他是个顾影自怜又爱多想的郎君,无论大病小病一病起来总会觉得自己活不长久。他前段日子着了寒气就写了封伤春悲秋的遗令,安白私下觉得晦气还和江晚宁提了一嘴,最后把那东西偷出来烧了。
江晚宁佯怒,泪光破碎地瞪他。
“四哥哥老爱瞎说。四哥哥会长命百岁。”
“我没瞎说。”他却挣扎着坐起来,“我有话与妹妹坦白。”
江晚宁忙去搀他,倾身时衣领垂了垂。
精致漂亮的锁骨在莹莹光下闪动,离江愁予的唇鼻不过方寸之间。他没有提醒她此刻的失仪,反借着病中的疲倦往她身上靠了靠,默不作声地叼住她身上的甜香,放在齿关细细咀嚼。
江晚宁见他虚弱,愈发揪心了。
“四哥哥哪里不舒服?”
“是扯到伤痕了,还是心口疼?”
江愁予摇了摇头。
“妹妹曾许过我一个承诺,妹妹可记得?”
江晚宁一愣,想起他夜探闺阁的那天。那天晚上他正发着高热呢,缠着她让她许下个承诺。说是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他做了什么,都让她原谅今后的他。
“我怕我接下来说出的话会惹妹妹厌烦,故而那晚借着病症在妹妹面前卖弄可怜,提前让妹妹许了承诺。”他垂下长睫,自嘲般地凉凉一笑,“府邸下人们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个天生的坏种。我……我在幼年时对你动过杀意,那时候你不过是个无辜襁褓婴孩。”
“四哥哥只和我说这些?”
他颓废地:“只这些。”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说过楚国公和夏姨娘的一句不好。他闭口不提国公爷的施虐,夏姨娘的冷淡以及阖府上下对他的嘲弄,才扭曲了他的纯稚的儿童心性,才会对襁褓中的她下了死手。
他不说出委屈,一味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他是这样克己复礼的郎君。
江晚宁的眼眶渐渐酸涩,像是有人捏着银针时不时地刮过眼睛,冒上一阵酸酸热热的疼痛。
他见她怔忡,语气一下子小心翼翼起来。
“向妹妹提这种要求,的确是我厚颜……”他艰难地开了口,脸色一瞬褪得苍白,“我知道我为人恶劣不受人待见……倘若妹妹为此事和我生了嫌隙,今后不想与我来往了,能否好生地和我说说?……我不想像今夜这般莫名地挨一顿打了。”
“四哥哥胡说!”
她的眼泪如堤溃下:“四哥哥哪里都好,需得做晚宁一辈子的哥哥!”
她又怕把话说得过满,怕他觉得不实际。
“四哥哥哪里都好,唯名不好。”她依赖般地攥住他的指尖,仿佛想把手里的力气传递给他,“江愁予,将愁予……四哥哥将愁绪分一半给晚宁,晚宁和四哥哥一道分担好不好?”
她的眼泪滴答,淋在他微蜷的指尖上。
指尖轻轻一缩,仿佛是第一次触摸到人间的温度。
——
三更半夜的,江愁予躺在榻上睡不着。
一闭眼,她的娇靥便涌上来了。
她亲昵地勾着他的指尖,眼神坚定又明亮地说要和他分担今后的苦痛。等入了夜,她担心他的伤口,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大堆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安白,你进来。”江愁予低声地和他吩咐了些什么。
安白点点头,一路打着呵欠地走到屋檐下取了鸟笼。夜莺正蜷缩着身子打盹呢,一阵天旋地转的就被吵醒了,睁开黑溜溜的眼睛和安白两两相望。
安白也不知道郎君抽的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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