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女孩。
母亲却想要一个男孩,来挽回这段婚姻,弥补她的天。
她为她取名江挽因,意寓挽回建因。
简简单单好理解。
但父亲并没有因为江虞的出生而回头,相反,情况愈来愈恶劣,家里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江虞五岁之前的生活便是在无尽的争吵与摔打中度过的。
母亲控制不了父亲,就拿她出气,控制她,看着小小的她任由欺负,毫无还手之力,那种快感使人疯魔。
江虞五岁那年,一切都结束了。
父母离婚,没人要她,她被丢给外婆,在乡下住了几年。
外婆不喜欢她,每天要她干很多活,压水劈柴、赶鸡喂鸭,干不完不准吃饭。只要她不听话,就拎着她丢进山林间的小黑屋,一天饿不死渴不死,但会服软。
直到十岁,久未谋面的母亲突然回来了。她改嫁给镇上的修理工,生了个儿子,需要人帮忙照料,于是想到了养在乡下的女儿。
江虞被带入重组家庭。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噩梦,但只不过是跳进了另一个噩梦。
在外婆家只是干活,在这里,除了干活还要迁就弟弟,她是弟弟的仆人,照顾他吃喝拉撒,好事轮不上,坏事落头顶,没少挨骂挨打。
母亲格外嫌弃她的名字,却不肯改,说是要记住无情的渣男,也将她视作耻辱。又因为她从小长得比同龄人高,骨架宽大,总被人说不像个女孩子,将来嫁不出去,讨厌她,憎恨她。
初中毕业时,母亲要她去念中专,学一门技术早点出去打工赚钱。当时她已经被县里最好的高中录取,她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很渺小,也知道学校不想放弃优秀生源,便动员了老师、社区等一切可以动员的外部力量,说了几天才说动母亲。
虽然顺利念上了高中,但那三年江虞过得并不顺利。学费是母亲借给她的,将来要还,吃饭是自己带馒头配剩菜,买教辅资料是用捡瓶子卖的钱,穿了三年的校服里面永远是母亲的旧衣服。
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在这三年里被彻底摧毁。
那时候最大的梦想是逃出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所以她吊着一口气,吊着一股倔强,熬啊熬,等待着毕业。
好不容易熬到了高三,高考前一天家里风平浪静,母亲甚至还对她说好好发挥,到了考试那天早晨,她被锁了起来,关在房间里
那是她人生的深渊,也是她人生的转折。
一张火车票,江虞从小县城逃到了大城市,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只能打零工,去饭店端过盘子,去工厂做过流水线,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为三千块奖金报名了模特大赛。
她长得高高瘦瘦,脸廓清晰立体,正好符合报名条件,反正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不如去试试。
就是这一试改变了她的命运。
从家里逃出来之前,她偷偷拿了户口本去改名字。
希望自己未来一路无论经历多大风浪都能安然无虞,便取了虞字,一个很中性的字,也意在摆脱从小到大由性别刻板印象带给她的痛苦。
她,江虞,只有生理性别,没有社会性别。她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女人。
如果她的出生是为取悦别人,那么她就偏要为自己而活。
在外闯荡十几年,从无名小野模到国际超模,事业是一束光,照进她虚无黑暗的生命,让她脱胎换骨,找到真正的自己。很久很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从过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但其实她只是暂时忘记了。
旧名字是插在心头的刺,是她曾经卑微如泥土的证明,是她这辈子难以抹去的耻辱。
兔子是食草动物,她属兔,但她可不是吃素的。江挽因这个名字每看见一次,就深刻提醒她一分,向前走,别回头。
窗外天色愈暗,高楼大厦灯火辉煌。
江虞浑身僵硬、冰冷,手上薄薄的几张纸捏出了折痕,她死死盯着江挽因三个字,肩膀止不住发抖。
一点雾气漫上了眼角。
这是她的屈辱,是她的不堪,是她拼尽全力藏起来的狼狈,只有她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才知晓全貌。而程苏然,她养的金丝雀,就这么莽撞地闯了进来。
她的尊严,她的壁垒,顷刻间破碎了,暴露出真实的不堪的她自己。那一刻,她忽然无所适从,无处可逃
江虞跌坐在床上,视线渐渐模糊,温热的液体悬在眼眶里许久,终于落下来。
啪嗒!
泪水不偏不倚砸在江挽因三个字上。
生来用作取悦的东西。
没人要,没人爱。
光鲜亮丽又怎样,你内心仍旧一片荒芜,靠放纵度日。你对这个世界和人毫无兴趣了解,所以你的高傲脆弱不堪一击。
你只有一颗孤独冷傲的玻璃心。
江虞在心里自言自语。
天空彻底黑了,外面的光线朦朦胧胧透进来,整间卧室像没入深海,昏暗,沉静,没有一丝声音。
压抑而窒息的感觉掐住了她喉咙。
江虞颤巍巍站起来,抹了把脸,胡乱把几张纸折起来塞进包里,一想到程苏然在外面等着看自己笑话,就不愿再多呆哪怕一秒钟。
她撇下行李箱,闷头往外冲,逃似的进了电梯。
而客厅空荡无人。
初冬的夜晚凉风刺骨,寒气直往衣领子里钻。
司机回去了,原定明早来接,但江虞现在只想立刻回家,等不及打电话喊人来,出酒店大门直接拦了辆出租车上去。
一路浑浑噩噩。
到了家,小周和保姆阿姨正在吃饭,见她突然回来,也不惊讶,阿姨立刻就要去帮她拿食材她在家吃的晚餐通常是自己做,吃得少,也很随意。
我吃过了,不用管我。江虞面无表情地走过餐厅,一阵风般往里走。
主卧区域三段式,最外面是主衣帽间,中间部分是浴室,最深处才是摆放大床的卧室。衣帽间外有一扇推拉大门,合上便可以将整个区域锁起来,隔开独立的生活空间。
这是她为自己设计的安全区。
江虞踏进衣帽间,按了下墙边钮,两扇大门自动缓缓合起来,咔哒一声落锁,仿佛也将她整颗心笼罩在安全屏障内。
穿过浴室,进房间,开灯,关第二扇门,落锁,终于彻底安全了。
许久不住人,屋子里依旧干净,没有半点灰尘,满床的兔子娃娃摆放得整整齐齐,静静看着她。
江虞长舒一口气,身子软软地倒向大床。
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头顶灯光有些刺目,她无力地闭上眼,抓过离自己最近的兔子搂入怀里,把身体蜷缩起来,放轻了呼吸。
很安静。
静得耳朵疼。
她听见自己均匀缓和的呼吸,感受到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混乱的大脑渐渐清醒了。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过一阵的痛楚。
原来,什么都没变。
江挽因三个字依然能轻易将她击溃。
十几年,从面对镜头放不开,到能主动找角度凹造型,从站在T台上双腿打颤差点摔跤,到能游刃有余地踩着十二厘米恨天高自信出场,她一直以为自己蜕变了,重生了,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可她还是她。
是摆脱不了烙印的她,是走不出来的她。
江虞抱紧了怀里的兔子。它很软,很舒服,却没有属于人的体温,替代不了那份温暖
突然很冷。
她睁眼,松开了兔子,恍惚地爬起来,打开门,冲进浴室放热水。
泡了很久很久的热水澡,浴缸里的水不断排出,又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入,永远保持着恒定温度。她泡得手指发白,皮肤起了皱,泡得整个人昏昏欲睡,身体总算是感受到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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