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42节</h1>
又与青莲打过招呼后,青莲捉裙退去,她便捡了空椅坐下,乐呵呵的对着明珠,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我以为大少爷回来了呢,一时不敢进来。”
“你怕他做什么呢?”明珠斟一盏茶与她,又捧一把干果给她裙上兜着,“谢谢你来看我,我已经好了,连个疤都没留。你可好?你们少爷的胃病可好些?”
霎时,婉儿瘪下脸,又似一颗皱了皮儿的苹果,“我们少爷说红豆粥吃厌了,姐姐,你再写个方子给我吧。”
明珠一乐,果然到外间书案写了一个八宝粥的方子递给她,又佯作嗔怪,“原来你不是特意来瞧我的,是为了有事儿求我才来。唉…,我还当你是惦记我呢。”
她叉腰问罪,亸髻惺忪,凶也似凶不起来,婉儿便借故撒一个娇,“是来瞧姐姐,要方子嘛才是顺便,再顺便提我们少爷传个话儿,他说‘谢谢大嫂,大嫂的疤若是没好,我这里有现成的膏子药,大嫂来取便是’。”
本应送来,又说去取,明珠思其深意,连声回绝,“我好了,谢你们少爷费心,回去同他说,他大哥在家时让他来坐坐。”
送她出去,已近黄昏,丫鬟们来点了灯又散,满院只余轻微的晚风纡过长亭,静悄悄的花间开始闻得稀疏蛙鸣。明珠翕然感觉有些冷寂,大概是热闹之后独有的孤清。
抬眼望攀上院墙的蔷薇,繁花似锦,恍如一梦。
蔷薇零落的花瓣底下,正站着宋知濯,扎得紧紧的玄色袖口上绣着几片兰叶,良人如斯,是一块越沉越深的墨翠。待明珠无意望过来时,他立时惭愧一笑,“对不住啊小尼姑,我又回来得晚了。本来早就要回来的,临时司里有事儿又给绊住了。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呢,”明珠璨然笑起,唇角卷起杂沓的花香阵阵,“我想着等你回来一块儿吃呢,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他几步跨上来,揽了她的腰,兜着压身在她额上一吻,又惯常地移到唇边,“那你饿坏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叫她们把饭端上来吧,我也有些饿急了。”
少顷便见绮帐领着丫鬟摆饭,各色琳琅玉盘盛了爆炒田鸡、竹荪鲜汤、绣球乾贝、奶汁鱼片、山珍刺龙芽、随上荷叶卷等珍馐美馔,各人面前摆了葵口玛瑙碗,一副银镶象牙箸。
丫鬟们退下,留下食香满室,明珠盛汤喝了小半碗竟觉得有些饱了,讪讪笑一笑,“大概是饿过了,现在居然有些吃不下,真是浪费。”
“嗯,”宋知濯搁下碗,给她夹了些鱼片,忙劝,“吃不下也得吃点儿,不然晚上可得饿醒。明儿我一定早些回来陪你吃饭。”
蝉蟾桂影婆娑,沙沙地细声儿使明珠想起今日那身儿新作的衣裳,便停箸问他:“我想起来,今儿青莲说你叫她给我做了衣裳,送过来了,就搁在柜子里。说是景王府得的料子,你怎么倒和景王也瓜葛上了,虽说我不懂这些,但你从前似乎说过,属意于穆王嘛。”
宋知濯吃了半饱,亦没那么急了,搁下碗慢悠悠地吃,“这复杂得很,我要怎么同你说呢?穆王原在寿州,不过是在朝堂有几个亲信大人,万一景王有什么动作,难免洞悉不明。故而我只得如此蛰伏,幸好有父亲牵线搭桥,景王对我还算信任,但也正是因为父亲,这种信任也有一定的尺度。”
骤然袭过一阵凉飕飕的风,他拔座起身去拉了窗户阖上。明珠看他的身形,大概是在军中操练这些日子的缘故,比从前更加挺拔硬朗。
她弯眼一笑,对着黄橙橙的四面烛光,温暖且明丽,“听你说这些,感觉像是我养的儿子长大了,娘心甚慰呀。”
激得宋知濯连跨回来,捏了她的下巴晃几下,“我比你还大两岁呢!你何尝听说有二十来岁的儿子十八的娘?我真是把你惯坏了,这种话儿也是能说的?”
明珠捧着碗躲他,又笑又嗔,“你难道不是我一口饭一口汤喂起来的?哼,姑奶奶我如花似玉的年纪,给你做娘还是你占了便宜去呢。改明儿我养个儿子,一定比你强上许多!”
恼极了,他索性打横抱起将她丢在床上,几个手指在她身上各处咯吱痒痒,将她痒得蜷成一团咕咕咭咭地笑,“你给我做娘终究不配,不若你认我做了爹,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好不好?”
霖霪霏霏的笑声从门下、窗户缝隙中窜出,引得绮帐进屋解救,“哎呀少爷,别闹奶奶了,刚吃了饭,窜气儿进去大概要肚子疼的!”
这才断续止住了嬉闹,宋知濯先爬起来,将胸前牙白的缎带拨至脑后,“将饭收了吧。”
锦被早乱得不成个样子,明珠还倒在上头,捧着肚子匀气儿,喘喘吁吁的声儿恍如一个媚眼、一记软乎乎的拳头垂在宋知濯心上。
他耐着性儿,只等丫鬟们撤出去,立时翻身压下,顶着她的鼻尖,凝住两只猫儿一样的水汪汪的眼,“你想养儿子嘛,也不是不成,我这就送你一个。”
宝幄垂下,余两侧的月钩叮咣乱晃,晃听得明珠惊呼,“哎呀我的簪子,给你压折了!”
“不就两个珍珠嘛,明儿照原样赔给你。”
“不要原样的,得比这个大!”
“晓得了晓得了,明天陪你两颗红宝石,快别说话儿了啊……。”
帐中时光凝滞,窗外群芳花心争吐、百蕊齐艳,在或喘息或窒息的生息里,很快来到了初夏。
菡萏初香,粉白的花瓣羞羞答答地开满整个烟台池,碧叶一片接一片地展开,似乎覆盖住湖底一阵撕心的哭声。艳景大约渐渐使人遗忘了,这里曾经淹死过一个人。
可堤岸上的垂柳不曾忘、湖心的长亭不曾忘,永远的基石亦不曾忘,它们见过一张不存期盼的眼被湖水淹没。当然,小月也记得,在她想象中,张氏是如何在水中扑腾、挣扎,直到幻象中的水花渐熄、涟漪渐平后,她的脸上便会上浮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畅意,满足如五石散由口腔中转入腹内与头脑里的舒服。
这夜,她照常寻去宋追惗的书房,长廊上灯火俱明,屋内却黑漆漆一片,门亦是上了锁的。这是一连半月不见他人了,小月只当他是又在阁中忙碌未归,寻了守夜的一个小丫鬟问:“老爷没回来呢?”
小丫鬟峨眉淡扫,连斜过的眼也是淡淡的,“老爷叫人将书房里的东西般去太夫人院儿里了,在那边布置了一间书房,就是回来也不往这边儿来。这下好了,这院儿倒成个古玩书画库了,正屋里的床都凉成了块寒玉。那边嘛倒是热热闹闹的,宝玲她们一下从太夫人的贴身侍女变成老爷的贴身侍女,我们这院儿的反倒成了白看院门儿的闲人!”
槐叶间沙沙作响,像是有人拨动一片心弦,琤琮喋喋地,叫小月心内紧了又紧,她按调琴轸,打着灯笼就要往那边儿去。幻梦的镜面仿佛蓦然碎了一条裂纹,将她一张梨蕊淡容分作两半,一半笑着一半狠,狰狞得似被人从额间割下一条重重的伤疤。
秉灯夜行,一路到得那边儿,果然见得花间柳下,明灯渡影。几个丫鬟在廊下坐着值夜,凑在一堆猫着声儿嘻嘻哈哈,帘内隐约透出明晃晃的光晕,似一把火,烧得她眼睛灼疼。
她提裙而近,缕缕绣步像一个飘荡来的鬼魂,蓦然惊了小丫鬟们一跳,一个小丫鬟展臂将她拦下,“小月姐姐,你不能进去,老爷在看公文呢。”
小月斜过一双挂刀眼,冷蜇蜇笑一下,“让开,他是不许你们进去打扰,我却进得。”
“哟,要我看看,你是哪个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屋内宝玲打帘子出来,高傲地睨过一眼,“原来是小月,我当是谁呢,老爷说了不许打扰,自然谁都不能擅入。别说你一个丫鬟,就是少爷奶奶们来了也得等着!这屋子是我们太夫人的,现在又是老爷搬过来住着,里头还镇着我们太夫人的灵位呢,你敢闯,就叫婆子们拉你下去打一顿,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她俏生生叉着腰,颇有些威严气势,鬓上红霜果的小钿璎随她跺脚、翻眼,颤颤灵动,几如一团火跃入小月眼中。她一个挑眼,射出寒光冷箭,唇上却捺住一抹蜿蜒笑意,“好,既然老爷在忙,我就先走,一会儿老爷忙完,还请你跟他讲一声我来过了。”
眼瞧她秉灯而去,隐约消散在渺渺夜色中。宝玲旋裙转身,打帘转廊入得里间。新搬来的红木书案就放在支摘牗前头,宋追惗正伏案在批注公文,笔尖若游龙蜿蜒,又似行云无定。
宝玲在他眼底福身,低低喏喏,“老爷,小月走了,瞧着有些生气,估摸着明儿还要来呢。”
“她也来不了几日了。”宋追惗仍旧埋首,推着手边的烛台上前,宝玲会意,从榻案上拿来一根连枝银细灯剔拨弄两下,火焰又重腾高起一寸。
月芽似一道狰狞的疤扒在夜空,周遭的星在今夜,成了脸上一颗颗发溃发红的天花痘,丑陋无比、奇痒难耐。
一盏彩丝绢灯夜游在漆黑的花间,只闻得零星几声蛙叫与小月牙间咯咯的摩擦。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功成至此,宋追惗却将她隔在千里之外。不,她早该想到的,在宋追惗功利的眼中,她已是黎明残烬的灯烛,再无他用。
“小月姐!”
蓦然,身后有一阵个声音唤回神思,她挑灯查看,远远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秉灯而来,细细的嗓音刺穿宁静的永夜。
71.殉葬 月之坠,长夜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