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濯的头微靠着椅背,显得他有些高傲和不屑。
明珠细细替他擦拭,从饱满的额头到他些些抿着的唇,她弯着腰靠得很近,宋知濯能清晰捕捉到她被香火熏出来的独特香味儿,他闪了两下眼睛,从她纤巧的鼻子挪到她翘着的唇上。
那嘴唇一启一合,问着可笑的话:“他们是不是不给你水喝,就怕你老是小解?”
她说得算是委婉了,原本要问“怕你尿床”,为了照顾这个人所存无几的自尊,她绞尽脑汁拐着弯儿说话:“没事儿,你想做什么就哼一声儿,我一点儿不怕麻烦。”
擦完了,明珠把帕子搁到水盆里,自己端出去,在门口撞见提着食盒进来的两个小丫鬟,这两个小丫鬟见了她也不行礼,将食盒放到地上,抢了她手里的面盆:“大奶奶,这种活儿还是我们来做吧,您去喂少爷吃早饭。”
想来收拾面盆比喂饭这活儿轻松多了,明珠也并不计较,提起地上两个二层象牙镂空的食盒,转身进去了。
这间屋子,从昨夜到现在,几乎没有人愿意进来,除了阳光扑着浮尘,谁都不愿意多在这里逗留一刻。明珠暗自叹息一声,拖着暗红裙摆将食盒搁在桌案上。
“让我们看看今儿吃什么?”明珠扭头,冲宋知濯眨巴了两下眼,像逗弄小孩儿。
“啊……是粟米粥,闻着就香!”她端出两碗粥,又一一端出两三碟小菜:“炒芥菜,还有腌胡瓜。”
将饭菜摆好,她用力推着木椅靠近后,坐在另一根圆凳上,端起碗舀了一勺粟米粥送到宋知濯嘴边。
宋知濯却轻抿着唇,别开了眼。
“怎么?你不爱吃这个?”明珠微蹙着眉,收回手来:“这多好啊,我在庙里都吃不上这么好的粟米,只有佛诞时托菩萨的福我们才能吃上呢,这个都不吃,还想吃什么?”
这小女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宋知濯在心里头窃笑。他睥睨着明珠暗自垂头,隔了一会儿,又见她豁然开朗地抬起来,眼里闪着这世上最耀眼的星辰,莺心巧啭:“好吧,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吃的,你且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搁下碗笑着跑开了,还穿着昨日那身嫁衣,如火如荼,像一只赤炎飞蝶。
明珠在院儿里拉了个玩耍的小丫鬟问:“请问施主,厨房在哪里?”
那小丫鬟正在摘花儿,闻言头也不曾抬:“大奶奶去做厨房做什么?一会儿你该去给老爷和夫人请安了,可别瞎跑。”
话刚说完,就见青莲荡着裙摆从院儿外进来了:“哟,大奶奶还在这儿?赶紧去给老爷和夫人请安,走走走,我带你过去!”
明珠被她拽着手腕,一面行一面问:“青莲姐姐,一会儿能给我指指厨房在哪儿吗?”
“你问厨房做什么?”青莲诧异回看,对她没有对上的尊敬,却有几分看妹妹似的亲昵:“是早饭不合胃口?你且将就些吧,这院儿里吃的就那些,想吃山珍海味可没有!”
“我倒是无妨,是宋……少爷不大喜欢。”明珠跟着她绕过一条翠竹夹道,拐出宽敞的石板路:“我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你瞧他都瘦成那样儿了……”
青莲在一簇芍药前站住了,松开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到底是你们修行的心善,你有这善心是好的,可我告诉你,你别费事儿,少爷连头上也伤着了,嚼不动那些硬的吃食,有粥囫囵咽下去就成了。再则他是头先一位夫人生的,那女子出身不高,府里上下都不大待见他。”
明珠将清明透亮的眼眸凝视过去,弯起嘴角:“姐姐,我们佛家常说众生平等,我既蓄了头发来给他冲喜,自然不管他是什么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我只管渡他出苦海。这样我回头到了佛前,也好说嘴不是?”
“你……”青莲嗔怪她一眼:“我看你是在庙里呆傻了,满嘴什么佛啊渡啊的,你能渡得了他?你只当他还能好?多少大夫看了都没法子,难道凭你念几回经就能好了?”
“……那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啊,他好歹也是活着不是?姐姐放心,我自然不会给你们找麻烦,只求你顺道给我行个方便就成。”明珠背靠一片芍药,单手作揖,这画面既虔诚又略显怪异。
青莲干瞪她一眼,无奈叹息,重又拉起她的手腕:“行了行了,我就当是为你,先去见老爷夫人,回来再带你去。”
到了那边儿,宋国公已经有事儿自忙去了,剩一位穿鸦青长褙的贵妇人端坐上榻,只见她头挽圆髻,当中簪一根嵌红宝石的月牙金钗,眼角微不可察两条淡淡细纹,身形婀娜,半生风韵,手稍一抬,袖口似有飞凤而来,正是国公夫人张氏。
她抬手去端案几上一个靛蓝汝窑盏,腕上的满翠镯子嗑着几沿,发出清脆冰凉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才来?新媳进门,倒要让公公婆婆苦等?”
明珠仍是单手合十作揖,有礼的一笑:“请施主宽恕,是我失礼了。”
张氏呷一口茶,将盏轻搁,这才抬头打量了下明珠,旋即拧起细眉,漠然的嫌弃道:“怎么还穿这身儿?你过来门时你师父没跟你讲讲我们这里的规矩?”
明珠还未反应,只见青莲匍匐跪下:“夫人恕罪,怪我们还没来得及跟大奶奶细说!”
“她是乡野丫头,你们该多提点着她才是。”张氏舒一口气,宽宏大量地抬了下手:“罢了,见也见了,下去吧。”
明珠就这样走了个过场,又跟着青莲出去了,青莲一路碎碎念:“我的奶奶,你怎么穿着这身儿就出来了?难不成还想当一世的新娘子不成?”
“我没别的衣衫了,只有一身儿从庙里带出来的,昨夜穿着睡觉了。”明珠俯首自视,暗暗惭愧:“真对不住,连累了你挨训。”
“算了,我让人多给你做两身。”
两人于岔道拐了方向,一路往厨房里去。这也是个小院儿,烟火袅绕,香气扑鼻。青莲将她领进一间屋子,冲着偌大的灶台一指:“你就在这儿找找吧,我去跟厨娘们说一声儿,那边有事儿,我先回去,你能自己找回去吧?”
明珠头如捣蒜般细碎点着:“多谢姐姐。”
青莲走后,她在厨娘的指点下翻了许多笼屉,没一样是宋知濯能吃的,于是挽了袖口,从缸里捞了两只虾,抽筋剥皮,剁得稀碎,在一口锅里烧水加米,打算熬一碗粥。
宋知濯等了太久,久到他有种错觉,那个小女子从没出现过,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始终坐在木椅上,对着内间转向外间那两道斜挂着的藏青锦帘,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纹丝不动的光景,习惯了麻木僵硬,他遥望着,心头那一点萤火逐渐又重归黑暗。
就在他轻吐完一口气之后,那股古刹沉香又回来了,随过堂春风,渐渐席卷他整颗枯竭心脏。
帘子后头明珠出现了,脚踩莲花,步步生香。
她笑着走进:“等久了吧?可是饿了?真是对不住,刚出去才想起来还要拜见老爷夫人。”她从食盒里端出一个稍大的碗,香味儿扑鼻而来:“我去厨房给你熬了虾粥,这东西可精贵,你赶紧趁热吃!”
宋知濯险些咽了下口水,他忍住了,盯着明珠对坐下来,执起勺子喂到他嘴边,这次他张嘴了,微微皱眉。
“哎,这就对了,好吃吗?”明珠歪着脑袋倩笑,还是像逗孩子,她再喂过去一勺,扭头张望一下,回转过来将声音放低:“我同你讲,我小时候也吃过虾,在扬州,那时我饿了三天,正巧要饭时路过一家大酒楼,有位客官前脚走,我见他桌上还剩下好多菜,真是可惜,我趁掌柜不注意,跑进去抓了两只虾就跑……”
说到此处,她噗嗤乐了:“盘子里还有个大猪蹄,可惜我当时害怕,只抓了两只虾,真是没出息,这辈子就那么一次机会可以吃猪蹄子……”
她一勺一勺喂着,宋知濯一小口一小口咽着,听她的故事,像置身戏园子里听人说书。
“后来跟师父修行,再也吃不着肉了,起先还馋,后头就不大想了,今儿骤然在你家厨房见悬着的一条火腿,倒叫我想起这事儿来,很多年了……十年了吧?那时我七岁。”
两年来,除了粟米粥,宋知濯再没尝过别的滋味儿,下人们嫌他麻烦,熬一大锅每日分食,他原本也不在意,今儿却不知怎么了,突然嫌弃那黄橙橙的一碗稠物,眼下这碗不大精细的吃食倒是勾起他的食欲。
这只檀釉汝窑碗眼看见底儿,明珠却仍然喋喋不休:“那时我常常吃不上饭,也没你这样瘦呢,你该多吃些,我知道他们做的不合你的胃口,你要是不嫌,日后我给你做,等长些肉出来,就让人扶着你站一站,这样天天躺着哪里能见好?好骨头都能躺散了……”
宋知濯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变得玩味起来,他在笑她愚不可及的想法,一个羸弱女子,也妄想要拯救一个瘫子?
明珠不经意地抬头,便对上他讥讽的目光,她先是惊愕,随即抬起手,很不端庄地在他被华服衣摆遮着的腿上一拍:“怎么,你还瞧不上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