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昨夜吃了“问心丹”,整晚睡不安宁,做了半宿的噩梦,脑子本就有些困钝晕眩,再一次来到久违的楚王府,竟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楚王眷恋宠爱的时雍,而是大都督派来送药的宋阿拾。
楚王被时雍的狗咬伤了,天刚破晓,楚王府门口已是门庭若市,马车停得满满当当,都是来送医送药送礼送问候的。
时雍刚下马车,就看到了被王府长史迎入门的陈红玉。
这是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时雍前世见过她两次。
陈家是皇亲国戚,陈红玉的祖母是太祖爷亲封的菁华公主,陈红玉继承了菁华公主的温婉贤静,桃腮泛红,檀口粉嫩,若非熟悉的人,绝对看不出这女子有一身好武艺。
“殿下的伤,可有好些?”陈红玉问长史庞淞。
庞淞是赵焕跟前最得宠的人,人称“神算子”。他一身宽大锦袍,腰缠玉带,胖是胖了点,但自恃有才,为人素来高傲。时雍以前觉得这人深不可测,有几分风骨,可是到了陈红玉面前,他鞠着腰赔着笑,竟是难得一见的奴相。
“劳姑娘记挂,殿下伤势并无大碍,就是惦念着下月的婚仪,怕落了伤受影响……”
陈红玉的小脸在晨曦初起的阳光里有几分小女儿的羞涩,微微转头就看到了被小厮领过来的时雍。
不认识,但她还是好教养地点了点头。
小厮见状,赶紧上前,“长史大人,这位是无乩馆派来送药的宋姑娘。”
无乩馆三个字一出,庞淞脸上的表情好看了些。
“快请进吧。”
“是。”
时雍也朝陈红玉回以一笑,在小厮带领下进了王府。
……
楚王府后院。
阳光将院中成排的银杏树照得金灿灿耀眼,入了秋,叶子都黄了,风一吹直往下掉。
赵焕坐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金黄,一动不动。
医官蹲在他的腿边,正在为他上药。
这位王爷是永禄爷的幺子,素来荒唐邪肆,随性而为,但胜在挺拔修长,容色俊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非行事放浪形骸,不拘礼数,当真是好一表人才。
“那畜生是她教唆来的吧?狗就是狗,若非有人教唆,怎会守着本王,盯着本王来咬?就像看到仇人似的,眼珠子都绿了……”
医官闻言吓了一跳,抬头看王爷盯着银杏树直了眼,轻咳一声,说得很是委婉。
“殿下勿要思虑太甚。时雍……她已经死了。那狗恐是看到殿下气势不凡,被吓住了,一个慌神就胡乱下口……”
赵焕摇头,“万一她没死呢?她说过,她不是常人,她有那么多本事……”
医官不知道能说什么。
殿下这是发臆症了吧?
昨夜从诏狱回来,就坐在这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笃笃!”门被敲响,庞淞得令进来,走到赵焕的身侧,小声道:“殿下,各家各府都派了人送了礼来问候。东厂娄公公和锦衣卫大都督也派了人来。还有,定国公府陈大姑娘亲自来探病了,殿下要不要见一见?”
赵焕皱着眉头,显然是不悦。
但很快,他便摆了摆手。
“都叫到偏殿,本王马上过去。”
……
时雍在偏殿外面与陈红玉打了个照面。
陈红玉走路娉婷,自有一股轻婉之气。
时雍停下脚步,让陈红玉走在前头。
过一会,她才慢慢举步进去。
偏殿里,都在向楚王问安献礼,陈红玉被庞淞安排坐在赵焕的下首,两人虽未完婚,却已然是王府主母的待遇。
时雍安静地走上去,将从赵胤那里拿来的伤药呈上。
“昨夜之事,大都督很是愧疚不安,令奴婢务必将药送到殿下面前,亲自向殿下致歉请罪。”
真那般愧疚,就亲自来了,而不是派一个婢女。
赵焕嘴角淡淡勾了勾,抬抬下巴让下人收下东西,客套地笑道:“大都督有心了。来人,看赏。”
做跑腿的下人,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能得到主家赏赐。
可是,哪怕时雍想装,也很难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殿下。”
她平淡的反应,让赵焕有些意外。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拧眉说:“你叫什么名字?”
时雍淡淡道:“奴婢姓宋。”
赵焕恍然大悟般,口无遮拦地大笑起来,“你就是那个大闹顺天府,得宠于赵无乩的神奇女子了。哈哈,万万想不到,阿胤竟是好这一口。”
相比于陈红玉这种风姿卓雅的女子,时雍如今这身子过于单薄,虽是十八的年岁了,因为瘦弱却像是没有长开,小脸苍白,身子纤细,不仅是赵焕,在场的众人似乎也是没有料到,她竟是那个扳倒顺天府尹徐晋原的女子——
至于她和赵胤的传闻,除了赵焕敢调侃,其他人是不敢的,甚至也不太信。毕竟赵胤是个不近女色的怪物,哪会突然就转了性子。
四面八方全是探究的视线,时雍半垂头,淡淡道:“是大都督抬爱了。”
赵焕点点头,“不错。长得虽说清淡了一些,却也进退有度,难怪。来人,赏本王的九花冰露一坛,带回去和阿胤共饮。”
时雍福身:“谢殿下。”
赵焕摆摆手,时雍站到边上去等着领赏,而赵焕不理旁人,只是转头温和地和陈红玉说起了话。
他声音很小,不知说了什么,陈红玉就害羞地低下了头,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引来他爽朗的大笑。
“入秋风凉,你得仔细着身子,我昨年秋狩时猎来的红狐皮,特地让宫里的绣娘给你做了一件皮袄,很是好看。一会你一并带走,早晚起风时也可御个寒。”
昨年,红狐?
时雍心头像被人剜了一刀。
为了猎那头红狐,她摔入猎洞,擦破了脸,腰痛了半月才好。
那时赵焕心肝宝贝的唤着,说要为她做一件皮袄。
如今皮袄是做成了,却暖了另外一个女子。
……
第50章怪力乱神
秋色清凉。
楚王府靠近库房的院落,银杏叶落了满地。
门楣上挂着一块黑漆的匾额,上头的字已然被涂抹,但两侧的楹联还在。
“一鸣垂衣裳,再鸣致时雍。”
两个小丫头在院外扫落叶,时雍跟着管库房的吴典宝走过来,就听到她们在说笑议论。
“殿下布置这院子时,是何等宠爱?还以为等她进了王府,咱们能讨个吉利,升一等丫头,谁知还是做杂役的命。”
“再得宠爱,还不是说杀就杀了。殿下但凡对她有三分真心,还救不得一个女子么?我早看出来了,她就不是个有福分的人,谁沾上谁倒霉。”
“你可听说了?殿下大婚后就要去东昌府就藩了。也不知会带哪些人去?”
“我看王妃是个面慈心善的主子,等王妃进了门,我们去求求她,机灵点……”
说话声戛然而止。
丫头看到吴典宝,吓得脸都白了。
吴典宝啐一口,“又在作死!成日里嚼殿下的舌根子,连未过门的王妃都算计上了,我看是要把你们发卖了才肯消停。”
两个丫头脚一软,跪了,拼命求饶。
有外人在,典宝也不想纠缠,骂一声“滚”,便转头和颜悦色地对时雍说。
“姑娘稍等片刻,我取了酒就来。”
时雍微笑:“典宝请自便。”
吴典宝去了库房,两个丫头拿了扫帚也避开了。时雍一个人站在院门外,望着被涂抹过的匾额。
不久以前,上面有两个赤金的大字——时雍。
他说:“时雍至,天下太平。”
这是为她准备的院子,
如今早已荒凉下来,堆了杂物,做了库房。
真的会是他动的手吗?
时雍勾起一侧嘴角,后退两步,正准备转身,就与捧了红狐皮袄出来的丫头撞上。
一个丫头是楚王府的大丫头,叫春俏,时雍见过。一个是陈红玉的丫头,瞧着眼生,但那嚣张的气焰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得来。
“哪来的野丫头在这里挡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可以随便乱闯的吗?”
春俏也斜着眼睛看时雍,“你哪家的?”
一般大户人家的丫头,穿的衣裳面料和裁剪也都比普通人好一些,楚王府和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必提了,一个个体体面面。而时雍不同,她是仵作的女儿,本就是操贱业的人家,虽是帮赵胤做事,但她不算赵胤府上的丫头,穿着自家的半旧衣裳,一看穿着就比人家矮上一截。
时雍没有回答。
她看一眼那件红狐皮袄,突然伸出手,“是挺好看。”
那时她还曾想过,穿上这衣裳是何等美貌呢?
“放肆!”陈红玉的小丫头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副受了侮辱的表情,在她看来,时雍这样的女子不要说碰,连看一下这件红狐皮袄都是对她们家小姐的亵渎。
“小蹄子你是疯魔了不曾?你配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