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迅速判断,这就是钱宁与江彬察觉皇帝病危,靠山就要倒了,有意先下手为强除了他这个宿敌,才捕风捉影捏造证据来找太后告他的状。
这太后也太糊涂了,竟然如此轻易便听信了这两个小人的谗言,怎不想想他俩平时是什么货色!
钱宁听了他这声呵斥,竟然咧嘴一笑:“杨大人说的是,这最后两句确实是我信口说笑的,本案仍在追查,厂卫并未查出此事与杨大人有着牵连。”
杨廷和怔住了,钱宁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太后面前,他也敢这么胡言乱语?
张太后面色凄婉,眼圈更红了些,手里紧紧攥着丝帕,似是极力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颤声说道:“杨大人,哀家知道你有恃无恐!你是内阁首辅,是文官之首,你的名声远比钱宁和江彬好得太多。纵使厂卫真拿到了人证物证,你也可以将其说成是他们屈打成招,蓄意栽赃。可是……世间自有公道,天下也不是你杨廷和一人的天下!皇上信不过那两名太医,要你更换之时,你未允许,现今得知你为皇上选的太医玩忽职守不堪重任,你还敢说自己没有罪责?”
杨廷和二话不说,跪下来道:“请娘娘治臣失察之罪。”
只不过为皇帝选错了大夫,这点过失能对内阁首辅构成多大打击?
钱宁慢悠悠道:“既然杨大人自认失察,咱们不妨就顺着这项罪责来说吧。杨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单单一点失察之过算不得什么,参不倒你?”
杨廷和冷淡道:“老臣既非御医,也非宦官,对皇上病体照顾不周,自然不是老臣一人之过!”
钱宁道:“失察之罪也分轻重,单单是没选好太医,没监管好下人,那当然是轻的,可……豹房事务这阵子均由内阁监管,倘若连皇上搬出豹房一个月都毫无体察,您这失察之罪就有点太重了吧?”
杨廷和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钱宁笑道:“您看看,皇上自一个月前就搬离了豹房、回乾清宫养病,豹房里那个缠绵病榻的人早就已经不是皇上,连这么重大的事都毫无体察,您这可不是一般的失察啊。”
杨廷和顿时呆若木鸡。
体察出了杨廷和晾死皇帝的图谋,邵良宸便觉得再继续让皇帝在豹房与杨廷和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可皇帝自己又不甘心半途而废,是以那夜与皇帝交谈时,邵良宸便提出了这个换人的构想。
人换了,近身伺候的下人只留下两个可靠人手替他们守密,皇帝自己提出不信任那两个主治太医,不想再叫他们来诊脉,那两人也就乐不得从命不来。没有太医来诊脉,也没有不忠心的下人近身,只消邵良宸稍作化妆,成天披头散发地窝在床上不起身,便没有暴露,一个多月下来都没被杨廷和的人发觉。
杨廷和对皇帝采取的措施就是尽可能少叫人去管他,越没人理睬他才越好,这才正好给了邵良宸空子钻。杨廷和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就是皇上拒绝吃药邵良宸当然不想没病吃药,皇上吃饭也很少邵良宸都是跟那两个可靠宦官分着吃的。
起初他们换人的目的还只是为了在不惊动杨廷和的前提下,让皇帝及时受到更好的医治与照料,还在等着杨廷和等不及熬死皇帝再多做点什么出格之举,倒是张太后先等不下去了。
自从皇帝秘密搬回乾清宫,便已将来龙去脉与张太后说了清楚,母子之间很轻易就达成和解。
之前都是皇帝不要别人过问他的病情,张太后才表现淡漠,其实亲生儿子重病在身,当妈的哪有不挂心的?近些日子张太后每日都寝食难安,就怕听见豹房传来噩耗,儿子能搬回乾清宫养病,她极为乐见其成,再听说了杨廷和的所作所为不论原来有过多少隔阂,听说有人要害死自己儿子,亲妈会如何反应,还不好想象吗?
皇帝亲友团提前商议好,在向张太后报告情况时,着意加重了杨廷和的弑君嫌疑,似乎陆完指使宦官导致皇帝落水也都是杨廷和出的主意,近期的慢待只是落井下石而已。
张太后见杨廷和那老头子面上道貌岸然,好像都是为国为民与她商议将来对策,私底下竟然使出这些手段想弄死她儿子,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根本等不及想要对其发难。
“你们还要什么证据?他身为内阁首辅掌控皇上就医事务却连皇上被换了人都未发觉,这还不能参倒了他?!”
听了张太后这一声吼,皇帝亲友团才恍然大悟:是啊,我们尽想着等杨廷和下毒行刺神马的,怎就没想过,皇上被转移了他都没发现,这不也是一条罪状吗?
再把手中已经掌握的把柄顺了顺,他们觉得也差不多够扳倒杨廷和的了,就干脆决定不等了。
杨廷和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竟会有如此超出自己掌控的转折,呆愣了一阵,才道:“娘娘,不许朝臣侍疾及探望,以及搬出豹房,都是皇上自己的意思。老臣纵有失察之过,可也是事出有因……”
“住口!”张太后怒斥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如此强词夺理!皇上信不过你安排的太医,信不过他不熟的下人,你就顺水推舟叫他没药可吃,没人伺候。你觉得这些事查不到是你主使,就能撇清你的责任了?你可别忘了,皇上要换主治太医是被你驳回了的,他的就医事宜都是你在掌控,你却连他换了地方都没发觉,还敢说自己没有责任?
都说君父君父,倘若是你亲爹身患重病,不肯就医吃药,你是不是也都由着他、还给他削减药量、减少下人、连他身在哪里都不留心?!”
“是啊是啊,”钱宁适时接话,“生父患病不加精心照料都可参你个不孝,对君上患病如此渎职,难道不能参你个弑君?”
“弑……君?”杨廷和像是听见了一个荒诞的笑话,就凭他这点失察,能将他与弑君扯到一处去?说真的,他自己都从没觉得自己这些作为能算得上弑君,他冷笑道:“钱大人,你也太过危言耸听了吧?弑君这等罪名可不是你随口说说便可论罪的。”
钱宁叹了口气:“杨大人,我跟你说件事,当日在江苏清江浦陪皇上钓鱼导致皇上落水的那个宦官名叫周免,他净身之前留下了个儿子,有人以他儿子性命相要挟,叫他下手谋害皇上。这案子我们已经查清了,那个指使周免谋害皇上的人是前礼部尚书陆完,陆大人……他可是与您交情匪浅啊。”
杨廷和稍稍变了一下脸色,事情是陆完做的,陆完是他的亲信,但这事他没有直接参与,并不十分害怕被其牵连,真正令他此刻心惊胆战的,是那些自己毫不知情情况下发生的隐情早听说那个宦官出事之后立马畏罪自尽了,怎还会被厂卫抓去审讯?
到底还有多少事已经发生了,自己却全不知情?
再头脑精明的人遇到突发状况,应变反应也是一步步进行的。临到这时,杨廷和才觉察到越来越多的不对劲。
张太后从前一直对钱宁江彬深恶痛绝,恨不得及早杀之而后快,为什么这一回竟会轻易听信了他们的说辞,反倒帮他们来审问自己?钱宁与江彬也知道张太后对他们不喜,怎可能在皇帝病危、靠山已经倒了大半的时候,还拿并不完整的证据来向张太后告状?
可见,事情有着许多自己未知的隐情,或者该说是隐患,局势已经比自己想象得要恶劣得多。杨廷和终于有些心慌了,背后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面上依旧保持平静:“你这是欲加之罪!陆完私通反王,害怕皇上追责才起了弑君之心。我又不曾犯下重罪怕被追究,为何要协同他谋害皇上?我根本没有弑君的动机!”
“杨大人,”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台忽然开了口,“您的弑君动机早在十年之前便已有了。”
杨廷和面现迷茫:“你说什么?”
朱台涟道:“十年前杨英陷害安化王府谋反案发,早在那时,皇上就知道那件事的幕后主使人是你。都是看在师生情分一场,以及你平日为国操劳的份上,皇上才装了糊涂,揭过不计。陆完私通反王怕被追责,你曾经犯过那样一项重罪,这一次又曾收受藩王朱宸濠的贿赂,难道不怕皇上追究?因此说你有弑君动机,已经足以取信于人了吧?”
杨廷和的冷汗已经沿着脸颊淌了下来,怔怔地瞪视着朱台涟道:“你有何凭据,将十年前那桩案子安在我头上?”
朱台涟唇角露出一丝讥诮:“你通过孙景文为杨英往来传话,究竟传过多少次,传过些什么,要不要我一条条为你讲出来?”
杨廷和哑口无言,实在难以置信,他与孙景文接触何其低调,怎可能被厂卫都体察了去?再说没等案发孙景文便死了,杨英又没有招供,这些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如果现在朱台涟立刻告诉他,那个受孙景文传话与杨英陷害的目标、安化王王长子就站在他面前,说不定杨廷和会当场突发脑溢血。
其实这事还真不需要朱台涟亲自出面作证,当年孙景文带了四个手下进京寻找小县主,其中三个均在安化被朱台涟的手下射杀,剩下一个因被邵良宸打成了残废,一直留在京城。只需把那个手下扣下,审问出孙景文曾经去过京城哪位大人的府邸、还收过哪位大人的银子,就轻而易举能查到杨廷和头上了。
杨廷和彻底没话说了,十年前杨英的案子,近年收受宁王的贿赂,与弑君凶手陆完过往甚密,照看皇上渎职到了人丢了都没发觉的地步,这四件事单拿出哪一件来,都不足以对他构成致命打击,可坏就坏在现在所有这些罪状都叠加在了一起,已经连成了一整条他犯过重罪所以对皇上怀恨在心、意欲谋害的证据链,交到他的政敌手里,已经足够治他于死地。
一直以为自己行事滴水不漏,却想不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漏了这许多把柄出去。
原来今天被召来宫中被捕下狱的不是钱宁和江彬,而是他自己。
张太后望着他,心里也不禁惆怅感慨,之前多次会面密议,就许多皇帝驾崩之后的事宜达成协议,说起来确是自己犯了糊涂,竟然帮着外人算计自己儿子的身后事,可这位杨大人何尝不是犯了糊涂?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她身为母亲,真会置亲生儿子的生死于不顾,与他站在一边?
听到儿子述说了这些日子遭受的恶待,她当然还是会心疼儿子,会对谋害儿子的罪魁恨之入骨,天下之大,谁会与她亲得过亲儿子去?!
第122章 终章:退休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