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76节</h1>
“将军请坐。”朱台涟落座之后,将随行而来的宦官与侍卫全都屏退,“这两日怠慢将军了,之所以着人限制将军自由,只因我正在筹谋一件大事,今日来,就是为这件大事与将军商议。”
“哦?”好像一切都遵循着最初的剧本进行,没有一点偏差,可越是这样,仇钺就越疑惑不定,“不知王长子想说的是什么大事?”
“将军也知,近年来刘瑾把持朝纲,以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等坐享皇俸,总不该对此乱象冷眼旁观,坐视不理。”
“那,王长子是想……”
“我有意揭竿而起,举义兵,清君侧。”
王长子竟然比他想得还要快人快语,直来直去,仇钺却愈发迷惑难解: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说朱台涟来面对面地说瞎话骗他,他觉得不可思议,可若说朱台涟真就是完全顺从着他与杨英的谋划要乖乖谋反,他一样觉得不可思议。眼下非要在这两项里选一个来信,仇钺宁可相信朱台涟是在骗他。
仇钺怔了怔,努力依着突然听见这消息该有的反应,谨慎说道:“奸佞当道,王长子要行此义举自然是好的,只是……此举非同小可,想要成功,怕也不易。”
朱台涟缓缓点头:“将军说的是,想要成功,确实不易。所以……”
依着仇钺脑中的剧本走向,朱台涟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所以,我才想请将军出手,助我一臂之力。”然后就是“但凡有了将军相助,必可成功”、“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云云。
完全没有想到,朱台涟所吐出的下半句话竟是:“我就没有指望可以成功。”
仇钺的下巴如果足够长,这会儿一定直接掉到地上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啊?!没有指望成功,还要造反?还要拿来与人说?他是想干什么?
朱台涟目光旁落,神色晦暗之中又透着冷冽决绝:“近几年的接触,别看我与将军相交不深,但将军的人品做派我早已着意留心。我看得出,将军不像周昂、丁广那些自私自利之徒般目光短浅,是以我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待到机会得当之时,便将我的真实所想对将军和盘托出。
没错,我一介郡王之子,手中仅有几许乌合之众,怎可能直捣龙庭,取皇上而代之?但是我看不过刘瑾搞出来的诸多乱象,有心为国为民尽一份力,就只有走这条路。只有让全天下都看到,刘瑾倒行逆施,都已逼得藩王谋反,才能叫皇上对他下狠手处置,为国朝祛除这一毒瘤。”
仇钺惊诧不已:“可是,王长子你这样……”
朱台涟略略点头:“没错,我这样不但要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还要拖累全家死于非命。仇将军,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群家人是何德性,你也都看在眼里。你觉得有朝一日叫他们为扫除刘瑾恶贼而丧命,算是死得冤么?仇将军你想想,自从我父亲有意招你为婿以来,我可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撺掇你娶我三妹的吧?她那样的恶毒女子,如何配得上将军你?叫她那样的人为清除国贼而死,都是抬举她了!”
听了这番话,仇钺又是震惊,又觉恍然,朱台涟对自家人深恶痛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连迟艳也曾对他说起过不少王长子如何与家人不和的过往,而且在促成他与朱奕岚的婚事之上,朱台涟也确实没有过任何表态。
这番话面上听起来或许令人匪夷所思,但在仇钺听来,却又十分合情合理,十分可信,总比朱台涟直接来说他是真心想要造反、借机拉人入伙要可信多了!
仇钺不禁站起身来,对着朱台涟深施一礼:“王长子有此为国为民的大公之心,仇某佩服之至。只是不知,王长子想要仇某做些什么?”
朱台涟打着手势请他归座:“将军客气了,我是想请将军来陪我演一出戏。”
“演戏?”
“正是,”朱台涟面色极其郑重,“将军有所不知,我因为早知谋反不可能成功,别说直捣龙庭,其实连带兵打出陕西都没做过指望,手底收罗的一众手下,周昂、何锦、丁广、张钦、杨泰,这些人是何样货色,将军你心里也都有底吧?他们个个人品低劣,又利欲熏心,这才会起意随同我去谋反,可是如今动手在即,我担忧放了他们这些恶犬出笼,会导致安化周边生灵涂炭,多伤无辜。是以,我想请将军面上暂且应允随我携手谋反,私底下另做运筹,领兵平叛!”
仇钺心头一动:“你是……”
朱台涟将头一点:“我是有意,将这平叛之功对将军拱手奉上。”
仇钺又站了起来,重新深施一礼:“王长子,仇钺何德何能……您这是舍生取义之举,我怎能……”
朱台涟也随他站起:“仇将军,我观察许久,你为人正派,又骁勇善战,正是担当这一重任的绝佳人选。实不相瞒,这一次以三妹婚事为由去信请将军过来,就是我冒了家父之命所为,为的就是请将军过来共商大事。将军,这里兵乱一起,周边百姓必受其害,虽说我为的是拯救天下万民,可也不忍见到关中父老为我带累。将军为一方百姓着想,就不要推脱了。”
仇钺怔怔默了片刻,问道:“敢问王长子是如何打算的?”
“我已然着人为周边各府道卫所的文武官员都下了帖子,邀请他们三日之后来安化王府赴宴,届时便在饮宴之上挑明此事,控制住到场官员,随即发兵控制黄河渡口及大小坝两处粮仓,并发出讨逆檄文。
将军倘若情愿助我,便在那之后,领兵出手,尽快平定叛乱即可。即日起我便会放将军行动自由,对手下武将宣称将军已然加入,将军想要如何布局平叛,都请自行拿主意,相信你比我更懂得用兵之道。”
仇钺神色肃穆地望着他:“那么,王长子你……”
朱台涟平淡一笑:“此事不劳将军为难,到时我会自行了断。只要战端一启,檄文发出,我的使命便已达成,有朝中大人们推波助澜,届时不怕刘瑾不倒。我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仇钺是真的对他肃然起敬了,当即撩衣拜倒:“王长子高义,请受仇某一拜!”
朱台涟望着他,心里也有些感慨。
他早就知道仇钺对他有所怀疑,迟艳也说过,仇钺觉得王长子不像那么傻的人,总觉得他是另有所图。杨英那种惯于算计人的,往往常会有种盲目自信,觉得自己有本事骗过所有人,反而是仇钺这种并不十分功于心计的,才会觉得对方没那么轻易上当。
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别人怀疑你,是因为在他眼里,你的行为不和逻辑,那么只要抛给他一个相对更和逻辑的说法,也便很容易令其相信。
为了对付刘瑾就甘愿牺牲自己和全家,这话拿去对周昂他们说,他们一定不会信,拿去对杨英说,杨英也不会信,就只有对仇钺说,仇钺会信。就因为这个说法在仇钺看来,是合理的,至少比他迷了心窍真去谋反更合理。
朱台涟之前之所以有心将迟艳顺势给了仇钺,其实也是因为看出仇钺的人品相对于杨英等其余本地官员,都还是要正派了不少。在仇钺眼里,安化王府这样的大明宗室就是一群国之蛀虫,牺牲这种蛀虫替他们出头对付刘瑾,算不得什么恶行。仇钺真心想要达成的目标还是以扳倒刘瑾为重,个人的功名利禄是为次要。
如今以为他是为了大义主动殉道,人家仇钺就真的对他心怀敬意,这也足以看出仇钺不是个十足的坏人。
真如此一算,仇钺到算是本地这些文武官员当中最懂他的。
朱台涟心下颇觉感慨,若非分属不同阵营,还有着谋反这档子大事横亘眼前,说不定他还能与仇钺这人好好交个朋友。可是形势临到今天这一步,尤其还有了二妹妹插的这一杠子,朋友是甭想交了,他连想给仇钺留个好点的结果都没底。
这也是无奈。他们之间的敌我关系,早已经成了定数。
“仇将军快请起。”朱台涟亲手搀扶了仇钺起来,“将军想要如何筹谋布局,我都不来干涉,只请将军务必小心行事,现今正在安化城中的其余武将都是意欲谋反之人,将军切不可在他们面前露了行迹,提前惊动了他们。”
“是是,王长子放心。”
“还有一事想要麻烦将军。”朱台涟叹了口气,“所有亲人当中,只有二妹妹一人惹我牵挂。我本想趁着起事之前送她离开安化,没想到因为一点小事,她竟又跑了回来。好在她如今去了宁夏府,也算躲开了是非之地。我想请将军代为关照,等到我动手之后,尽量保证二妹妹不会被牵连进来,好歹……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这……”仇钺愣了一瞬,“仇某也并无把握,不过我答应王长子,定会尽心照应二小姐就是。”
这会儿想起自己还有意安排拿二小姐当人质,仇钺都有些脸上发烧了,想来二小姐如今应当还在杨英与迟艳他们的控制之下,倘若到时与杨英商量一番,将二小姐隐姓埋名藏入民间,应该也不难躲过朝廷对安化王府的追究吧……
“有将军此言足矣。”朱台涟难得也抱拳当胸,向仇钺施了一礼,待仇钺还礼之后,他便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