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34节</h1>
朱台涟眼望着那边三人,毫不掩饰厌憎之情:“周东奉刘瑾之命丈量屯田,为讨好刘瑾多收赋税,竟以五十亩算作一顷上报田地数目,妄图多要一倍的地租,搅得民不聊生,宁夏那边大量百姓便是因此受不住欺压,沦为流民背井离乡;安惟学更是不知廉耻,他借职务之便,肆意欺压军队兵士,还曾凌.辱将士妻子,若非总兵压制,早已酿成哗变。”
邵良宸瞠目结舌,像周东那样,为讨好刘瑾就压榨地方的贪官倒不少见,但凌.辱将士妻子……他问:“安巡抚这般作为,二哥仅是耳闻,还是有着确切证据?”
朱台涟转眸来看他:“你还不信?”
邵良宸摇头:“不是不信,是当真难以置信啊!一介巡抚,若是好女色总有办法,何必去侮辱将士妻子?”
朱台涟蹙眉叹息:“你是不明就里,因本地军官早就对刘瑾新政大为不满,上一次安惟学视察宁夏卫,几个低级军官对其不甚礼敬……其实也不过是没去及时迎接罢了,一点子小事而已,安惟学竟然大发雷霆,叫人将那几个军官全家都抓了来,当众打了一顿板子。那几家的女眷都还是年轻媳妇,竟被他手下人扒了裤子当众打板子,你说他居心何在!当日那几个媳妇就全都自尽了。其中两个军官闯入安惟学所住军帐意图行刺,被他的亲兵当场格杀。”
邵良宸更加瞠目结舌,真心感叹:“天,竟有这种事,也无人参奏上京?”其实他知道答案。
朱台涟轻哂:“参奏?奏章连刘瑾的手都不用过,直接就被他司礼监的手下压下了。所以说,你留意着些,少去与那种人接触来往,不然被本地官员看在眼里,说不定都会对你心生不满,还当你也是心向刘瑾的。”
邵良宸怔怔点头。安惟学是巡抚,周东是钦差,都与李增一样是刘瑾的人,在本地人眼中,他们就代表刘瑾。有着这样品性恶劣的代言人,无需本地官员抹黑鼓动,底层的百姓与兵士也都会将刘瑾视作大恶人,大恶人的新政是利民还是害民,还会有谁去分辨?
他又望了望朱台涟,心中疑窦难解:二哥这番话虽没直接露出对刘瑾的不满,也已有所倾向,他与那几个武将来往,总不会是单单因为在这一点上有共同语言吧?
如果二哥是真有反心,很多疑点也就迎刃而解。可是,他真的会么?真的会妄想凭着天下人对刘瑾的不满,他一个郡王之子揭竿而起,就有希望直捣龙庭,取皇上而代之?
猛然间心头一颤,生出一个大胆又荒诞的猜想——难不成,二哥就是因为看不惯刘瑾,才故意顺从“倒刘派”的阴谋,想要以全家的自我牺牲,换取倒刘之战的胜利?
换言之,二哥就是不但想要以身殉道,还要以全家殉道,这可能吗?
想到朱台涟愤世嫉俗的冷酷性子,再加上他对王府一干人等毫不掩饰的厌憎,以及……他劝何菁及早回京,好像都可以验证这一猜想。
可邵良宸还是觉得太过荒诞,朱台涟身在本地,难道只见到了“刘瑾派”的倒行逆施,没见到“倒刘派”也是乌鸦一般黑?那些本地军官多年以来就在他眼皮底下作恶,鱼肉百姓,他会视而不见?若说是被“倒刘派”忽悠的,二哥是那么好忽悠的人吗?
再说,他厌恶弟弟妹妹,对父亲也不满,可他还有老婆孩子呢!光是对付刘瑾这一个目标,为了扳倒一个他素未谋面的敌人,值得他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牺牲了去?
邵良宸想不通,只好暂且将这猜测搁置起来。
朱台涟离开跟前,邵良宸游目四顾,很快与人群当中的一个人目光相触。
那人眼底似隐着一丝讳莫如深的了然,目光略略在他身上停驻片刻,便转身走了——他是上一次在城墙上就袁雄被杀一案向邵良宸询问的陕西按察使,姜炜。
过不多时,内外开宴,各色珍馐美馔流水价儿地送上餐桌,宾主众人推杯换盏,场面热闹非凡。临到这种时候,邵良宸只有迎来送往与人敬酒饮酒,无暇去与谁说什么私密言辞了。
今日这场面是分餐制,没有众人围坐一大桌,更是只有场面话可说。
直至酒宴过了大半,邵良宸忽留意到有名府内小厮去到朱台涟跟前,向其禀报了一句什么,随后朱台涟向他这边望了一眼,起身去到安化王身侧说道:“父亲,大妹夫回来了,说是刚到门首。”
这句话邵良宸是听清了的,心头不由得跳了一小跳:孙景文回来了?
算起来只比他与何菁晚来了半个多月,本以为张采还会多拖他一阵呢。
安化王今日兴致颇高,听完看看各桌的残席一笑,:“大伙都快吃完他才到,总也不好叫他来吃剩饭,你安排人先招待他一下,等晚宴时再一块吃吧。”
因客人多是远路而来的,安化王府今日的饮宴安排了午餐与晚餐两场,以尽地主之谊。
朱台涟答应了,转而吩咐了下人去向孙景文传话,邵良宸起身道:“既是大姐夫来了,我总不好只坐在这里,就由我去迎他吧。”
安化王与朱台涟同道“不必”,之后朱台涟没再出声,安化王笑呵呵地摆摆手:“都是自家人,何须那般客套?你们都消消停停地吃完歇好了,再叫你们会面。”
说是如此说,父子俩显然都没有把引见两个姑爷见面当个事儿。等到宴会过后,朱台涟早已为所有宾客都安排了临时歇息的客房,宾客们有的去到那边小憩,有的想回去府外的住所休息就暂且告辞离府,剩下的二十余位客人由安化王父子及邵良宸陪着,去到王府后花园游逛消食。
如王府一样,王府后花园也被分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小的那块归王世子,大的归王府,安化王带着男宾客是从一重垂花门进入王府,去逛的那座大园子,以确保与何菁她们所陪的女宾不会碰面。
今日天气晴好,艳阳当头,又没什么风,走在冬日的园子里倒也不觉寒冷,反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甚为舒适。
众官员都是头一回得安化王给了偌大面子,赴宴之后还要陪逛园子,私下纷纷议论这对二小姐与二仪宾当真是深得王爷喜爱。
或有意或无意,邵良宸与余人错后了几步,渐渐与按察使姜炜一同走在了人群最末。
“姜大人,是不是上回袁掌柜的案子尚有什么疑点?”邵良宸恭敬又带些忧虑地小声问,“倘若有,您但请动问就是。”
姜炜神态自然地笑着:“二仪宾何出此言?”
邵良宸赧然笑了笑,好像个在长辈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年,又像个对待官员心怀敬畏的平头百姓:“我才来了安化便遇见人命案,难免于心不安,有事自然还是说清了的好。二哥护短是二哥的善意,可法理总还是该遵守的。您想问什么尽管开口。”
姜炜与他步调一致地朝前走着,淡淡道:“袁雄一案,并无疑点。不过在他死前多日接触过的人当中,仅有二仪宾一人来自京城,还恰恰就在他死的当天会过面。这事……近日有几个同僚都向我询问过案情,但我都没有提及二仪宾,也对七霞坊的伙计、以及经手此案的手下都加以警告,命他们守口如瓶。二仪宾放心,今日到场这些宾客除我之外,再无一人知晓此事与你相关。”
“……哦?”邵良宸未明其意之前,只给了这一字回应。
姜炜看他一眼,转眸望向前面一路游逛的人群:“二仪宾今日见了这许多本地文武官员,想必也可轻易看得出吧,这些人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派,一派是刘公公的人,一派是反刘公公的人,面上大伙拱手作揖,言语谦和,实则恨不得刀枪出鞘,拼个你死我活。”
光是现在去看都可清楚看得出这两派,京城来的那些刘瑾手下根本不与本地官员走在一起。
姜炜朝邵良宸一笑,露出几分促狭:“二仪宾想不想知道,我是哪一派的?”
邵良宸已隐隐体会出他的意思,心里微惊,面上依旧装傻笑问:“还请姜大人赐教。”
“我哪一派都不是。”姜炜轻轻捋着胡须,“一派是真小人,一派是伪君子,相较而言,我觉得伪君子更加惹人厌恨!二仪宾你说,是不是?”
“刘瑾派”仗着后台硬,明火执仗胡作非为,是“真小人”,“倒刘派”面上刚正无私实则行事仅为私利,是为“伪君子”。姜炜的意思已很明了,但邵良宸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向一个生人泄底,只笑道:“姜大人见笑,官场中事我半懂不懂,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姜炜微微一叹:“二仪宾,你想想,倘或我是‘伪君子’中的一员,对你来安化的目的心有怀疑,根本没必要如这般来费口舌套你的话。皇上接到那份安化王谋反的火漆密信会作何反应,这边的人一猜便知,根本无需套取你的供词。袁雄一案,你是没有留下任何罪证。可只要被我那些同僚得悉你在本案中插过一手,根本无需罪证,他们也会紧紧盯上你。我为你所做的遮掩,难道还不能说明诚意?”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傻下去就没意思了。邵良宸亦感无奈,早在发觉袁雄投敌那会儿他就明白,他与张采都没提防这边的锦衣卫密探会投敌就是犯了一个大错,漏了一个大窟窿,从那时起就是一步错步步错,每一步都只是在笨拙地堵窟窿罢了。窟窿堵得再完美,也只是瞒一瞒外人,想叫有心人毫不生疑,根本不可能。
如今看来总还算幸运,遇见了这一位姜大人情愿替他遮掩。不然真由着人家去探查怀疑,只因袁雄之死一件事,他就被那些人列为了头号怀疑对象,即使不至于一出门就被暗箭射死,也会难免步履维艰,想再打探人家的消息就更难了。
邵良宸拱了拱手:“多谢姜大人相助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