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紫禁城里唯一的公主,哥哥即位后她又成了长公主,司礼监怕宫人懈怠,大概也有掌控她的意思,专程打发了人来管理这里的宫务。
“肖少监不来,我还在呢,就撂下了?”她气哼哼的,“上窗户!”
她一向好脾气,见她这回恼火了,几个宫人吐着舌头,把毓德宫前的这排窗框都按了上去。婉婉顶着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看了半天,觉得她们不会偷懒了,这才转身进殿里。
小酉打水来给她洗脸,边洗边道:“皇上这两天圣躬欠安,主子不去瞧瞧吗?上回您扭了脖子,万岁爷还连着两天来探望您呢!”
她叹了口气,“皇上也不知怎么,上年中秋受了寒,病气一直延挨到今天。我原想去瞧的,乾清宫里看得比别处都紧。太后还说那些妃嫔来着,让别成天变着方儿上御前,万岁有成山的机务要忙,没的给他添堵。我知道不是说给我听的,可我自己也得知情识趣儿。”顿了顿又细琢磨,“昨儿听说咳血了,是二哥偷着告诉我的,我和厂臣打听,他东拉西扯的搪塞我,怕是真的。我也想去瞧瞧,要不明儿上慈宁宫请太后的懿旨,要是应准了,我再过乾清宫去。”
小酉嘟囔:“太后也真是的,嫡亲的兄妹,还避这倒灶的嫌!”
也是没法子,大邺的教条就是这样,男女有别,到了一定的年纪,说话都得隔几步,所以帝王家,想亲厚也亲厚不起来。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了,规规矩矩上慈宁宫请安去。太后是紫禁城里最大的佛,晨昏定省连皇帝皇后都不能免。婉婉去得一向早,基本都是太后一升座就到,这点上太后对她还是很满意的。
关于请安,每天的对话都差不多,婉婉给太后纳福,接了宫女端来的茶向上进献,太后接过去喝了一口才让坐,她就恭恭敬敬问安:“母后昨儿歇得好?”
太后眉心微蹙,“这两天不自在,前半夜倒好,后半夜总不大安稳。”
婉婉向上看,太后穿着鹤纹团花对襟褙子,因为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人,脸上几乎没有苍老的痕迹。只不过可能真睡不好,眼下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青影,较之以往是略显憔悴了。
“依儿臣的见识,八成是气血虚耗,母后要保重自己的身子,着太医院进些益气的方子才好。”她腼腆地把手压在膝头上,“母后睡不好,婉婉很担心,若母后应允,婉婉夜里给母后上夜,母后要什么,婉婉来伺候您。”
太后听着她的话,抿唇笑了笑。这孩子素来乖巧,虽然有些胆小,但心倒是赤诚的。先帝子嗣单薄,一辈子只有两子一女,合德帝姬作为唯一的女儿,小的时候非常受优待。可惜了,天生与爹娘缘浅,如果不是命里带煞,倒是很可怜的。
太后说不必,“你身子也弱,经不得这么折腾。我跟前有她们,你不必担心我。”又破天荒问起公主今早的饮食来,问早上吃了什么,进得怎么样。
公主身边的带班太监垂手呵腰:“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今早进了半碗江米粥,一个奶饽饽,进得香。”
太后微点头,“胃口还是小了些,底下人要多劝着点儿,主子结实,是你们的福泽。”
陪同前来的人忙跪地领旨,婉婉心里也略安定了,暗忖今天太后心情不错,回头说要去看望皇帝,应当不会阻挠的。
自己心里正计较,隔着南窗户看见皇后领人进来了,她掖裙站起身,悄悄退到了太后座旁。门上传来太监击节,穿着丹凤襖裙的皇后像只硕大的蝴蝶,引领众妃嫔栖在了慈宁宫宝座前的地毯上。
第2章 天长漏永
磕头,问安,都有一定的章程,然后按着品级分立在两旁,太后有话问,只管回答你的,若没有吩咐,停留一盏茶工夫,便可以告退了。
太后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皇后和两位嫔妃,一位是邵贵妃,另一位是郑惠妃。婉婉对这三位娘娘的认识都不深,宫里人等闲不交心,通常不过一点头,过去就相忘了。只知道赵皇后和邵贵妃水火不容,贵妃生了荣王,皇后无所出,所以皇后除了空有个架子,论起实惠来根本不及邵贵妃。至于另一位郑惠妃呢,一双眼睛就透着机灵,容貌不很出众,但是善逢迎,会来事,据说在宫里人缘极好。
请安的人都散了,太后才问起皇帝的病来,皇后轻声细语说:“精神好一阵坏一阵,人也恹恹的,不怎么爱说话。我昨儿命人在园子里摆了榻,趁着春光正好,天儿也不冷了,请万岁出去赏花晒太阳,谁知他并不情愿。”言罢悠悠一叹,“这怎么好呢,我心里着急,也没有办法。思来想去,贵妃走得勤,我看还得请贵妃费些心思,劝解皇上为宜。”
婉婉不由抬眼看向邵贵妃,见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脸也飞得通红。
宫里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这个,说话不必声色俱厉,脸上带着笑,看似寻常的一句家常,却足以要人的命。
自从皇帝得病以来,太后最忌讳的就是女人出入乾清宫。照她的话说,乾清宫乃龙盘虎踞之地,女人阴气盛,常出入,会压住了阳刚,甚至带累国运。皇后是国母,偶然关心皇帝的身子也就罢了,贵妃是怎么回事?胆敢不拿太后的旨意当回事?
太后不说话,皇后似笑非笑看着邵贵妃,邵贵妃起先倒还有些焦急,可慢慢也平静下来了,垂眼道:“皇后殿下这话不知从何而起,要说忧心皇上病势,宫里谁不忧心,谁就该死!皇上以前一向爱吃我小厨房里做的点心,我的确常让人做了,亲自送到乾清门上去。可每回都是交给曹大伴就止步,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更别提劝解了。皇后殿下一句笑谈,让太后娘娘信以为真,那不是坑我,是坑了太后娘娘了。”
邵贵妃不是善茬,彼此针尖对麦芒,似乎都不好下台了。婉婉还是和缓的声气,迟迟道:“我前两天在园子里遇见延年了,他趴在池子边上,在看小鸭子凫水。近来他拜了师傅,有程子没见他,进益了不少,说话全不像个五岁的孩子。我是想,何不让延年到皇上跟前去,别人说十句,顶不上延年说一句,母后的意思呢?”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邵贵妃听人夸她儿子,自然心里舒称,皇后被邵贵妃撅回了姥姥家,正愁没台阶下,把孩子抬出来,暂且也解了她的困,两下里都太平了。
这位长公主,不哼不哈的,有时候倒有点急智。皇后抚了抚马面裙上的蝙蝠祥云纹膝襕,转过头来打量她——她穿鹦哥绿的对襟褂子,头上绾双髻,俏生生别了一对慈姑叶金蛙小簪头。良好的教养为骨,个人的品格为肉,除了令人惊艳丛生的相貌,还有种和她年纪不相符的,浸透到肌理深处的贵重。只是到底太年轻,脸上稚气未脱,但她不存坏心,所以眉眼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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