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直到她们离开,裘念祖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在裘氏对着知若说“多谢”两字时,她甚至还不忘屈了屈膝以示谢意。
落霜叹了口气:“遇人不淑,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供那贼子读书赶考。”
落英“嗤”了一声:“真有早知道,裘娘子还可能让她闺女招赘那样的白眼狼?要我说,现在她们知道了真相有了准备还是万幸的,免得到时候被人欺骗、折辱、或者栽赃陷害、甚至害死都不无可能。”裘娘子不是个简单的妇人,既已知道真想,定然有手段应对。
知若脑中一个激灵,前世呢?裘念祖是不是真的被欺骗、折辱、直至害死,所以裘氏才会不要命地现身告御状,被追杀的仇恨、女儿的仇一起报?
知若不知道的是,她真相了!她更不会想到,裘念祖当晚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醒过来时全身汗湿,仿若淋了一场大雨。
多么真实又多么可怕的梦啊,醒来后那一幕幕场景依然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里,程鸣风悄悄回来了,一脸的青黑在看到她高高耸起的腹部时难掩惊讶,还有一点惊慌失措,很快甩袖离开。她虽是呆怔住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但还是看到他将进来时手里抓着的一团什么东西塞进了衣袖。那夜,她睁着眼睛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她还没来得及同娘亲说程鸣风夜归的事,他又回来了,拉着她的手叙说了他离家这几个月的遭遇:路遇打劫身无分文,只能将家丁和书童卖了,雪上加霜的是进京后生了一场大病,幸得靖国公府四姑娘上香途中救了她。四姑娘虽是庶女,但温婉知礼,因她已过逝姨娘同是临州府老乡而视他为义兄。不曾想,就在会试开考前几日,四姑娘意外落水,又正巧被程鸣风给救了。众目睽睽之下肌肤相亲,他虽然救了四姑娘的命,却也坏了她的闺誉,不得不许诺娶她为妻。
总之,程鸣风是深情的、善良的、无奈的,而她,也相信了。不但相信,还费尽心思说服娘亲原谅了程鸣风。之后,她由妻变妾,并被以养胎的名义留在临州府,程鸣风许诺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能成为嫡长子或嫡长女。
于是,在她九死一生生下儿子不到八个月时,儿子就被程鸣风派来的人接进京城直接养在了正房霍四姑娘名下成为程府嫡长子。直到好多年后她死之前才知道,霍四姑娘在成亲前就同她表哥,也就是她那姨娘的侄儿苟且并用药打掉了一个胎儿,导致不能再怀孕生子。可笑又可悲的是,程鸣风对此心知肚明。
裘念祖颤抖的双手紧紧揪着已然滑落的被子,冰凉的泪潸然而下,如若她的人生悲剧仅止于此还好,谁让她识人不清呢?都是报应!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
然而,让她锥心刺痛的是梦中的她竟然一错再错,被程鸣风哄几句,伤疤都还没好就忘了疼,不但再次怀孕生下一个女儿,还无意中向程鸣风透露了姑姑身上那枚奇怪的铁片。
她最终被人故意冲撞难产生下女儿妞妞后大出血死了倒也算是一种解脱,却令姑姑在不知的境况下陷入危机。因为那块铁片,程鸣风偶然识破并暴露了姑姑的身份,姑姑带着妞妞疲于奔命,终被一群黑衣人杀死,连同绑在她背上的不满五岁的妞妞……
一场噩梦吗?
可是她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切,亲眼“看到”姑姑和妞妞倒下的那一刻,痛彻心扉!
过了好一会儿,裘念祖拿帕子一下一下地抹去脸上、脖子上的冷汗,眼里的悲痛颓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韧。姑姑说的没错,那位齐慕白公子就是她们家的贵人,不但让她们孤儿寡母能够在齐家的庇护下挣银子,还让她们提前知道真相有了心理准备,今晚她更是得到了上天的警示,彻底醒悟了。
没错,做了这么个警示性的噩梦,裘念祖的第一反应就是神灵庇佑。而神灵为什么会突然庇佑她,给她警示,自然是沾了贵人齐公子的福气。要不怎么人人都想靠近有福之人,成亲都想着能请个六亲齐全的福娘子帮着新妇梳头,不就是为了沾点福气?
而这福气,也让裘念祖多了一点和离的底气。是的,她要和离,而不是休弃,更不是毫无尊严地由正妻变外室,梦中那样的屈辱她一点儿都不想再重来一次。
知若不知道自己被裘念祖当成了扭转命运的贵人,此刻她正在达愿坊一早安排好的一处密室里给“幻”布置任务。
真正面对面站着,知若不禁再次感慨两位义兄的锐利眼光和安排,以及达愿坊暗谍的实力。除了初露面时恭恭敬敬、略带些忐忑的见礼和工作汇报,一身相同服饰的幻,无论是身形姿态,还是言行举止都让知若有点照镜子的感觉。而且,同幻相处的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她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幻在似不经意间迅速地复刻着她的语气语速、习惯性小动作、及至眼神和气势。不用想也知道,因为她这个齐慕白同罗大有、无为先生、叶知府、还有潘家铭萧峰二人有过的近距离接触,为以防万一,二哥梁大海向另外四位齐慕白下达了更高要求的指示,首当其冲就是这会儿能直接见到她本人的幻了。
“不是迫不得已,千万避开英国公世子潘家铭,尽量别同他对上。”谈完事情,知若忍不住再次交代道,“那人的观察力和记性都非同寻常。”她至今都没想明白那天是哪里出了差错,让那厮突然那么明显地起了疑心,难道是着男装的她给潘家铭印象太深?
“是,属下谨记。”幻慎重应下。他们四人扮的齐慕白主要是让这个人物有迹可循、若隐若现,一般不同任何人产生能够留下印象的接触,甚至连开口说话都极少。但是,很显然,今后若是逼不得已同那几人正面对上,他们总不能装着不认识。主子既然如此忌惮那位潘世子,而他们也早知道潘世子不是真正的废物纨绔,自然不敢心存侥幸。
第458章 丁香
幻一离开,知若三人也立即开始换颜换装。两刻钟后,一辆不大、但用料做工看着都挺体面的马车出现在出城的官道上。这辆马车显见是在赶路,除了晚上住店、还有偶尔停下喂马,一路上都在急行。
马车上也是一主俩仆,主子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衣着首饰和言行姿态看着像小富人家的太太,只是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随身侍候的是一个干练利索的大丫鬟,肤色偏暗,脸型五官本来挺好看,可惜眼袋黑眼圈略重,两颊雀斑也多了点。然后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右鼻翼下方长了一颗大痦子的男仆负责赶车和跑腿。
连续赶了十天路,这一日,主仆三人在天擦黑的时候入住了松江府的月华客栈,与之前十日相同,他们要了一间天字号和一间人字号,无论是人还是行事都不打眼。
引路的伙计一离开,房门关上,妇人就取下帷帽轻叹一声:“总算是到松江府城了,我要好好逛两日。”
大丫鬟放下手中的大包袱,一边飞快而不失细致地例行检查屋内各处,一边笑道:“主子先坐下,我打水给你洗洗,饭菜应该很快会买回来。”落霜一进客栈就同掌柜的打听附近最好的酒楼,估计这会儿已经放好行李出去了。
是的,这一对主仆正是知若和落英,而出去觅食并将打包食物回来的黝黑小伙子当然是落霜了。
知若帷帽下的五官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肤色黄了些,然后一块红色胎记从左额角开始,几乎占了半边脸,灵感来自燕妈妈那个侄女无盐绿,呵呵。
落英兑好了温水端过来侍候知若洗脸净手,只是洗去汗水粉尘,紫苏专门给知若配的易容粉和药水都添加了护肤的东西,长期保持在脸上都不会损害皮肤,甚至有一点类似面膜的功效。
“松江府确实挺繁华,”毕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一向表现沉稳的落英也是好奇心不缺,“但是比起南海,还是要差一些。不过啊,听说松江府的小吃食倒是出名地精致好吃,绣品也是别致,源于江州,又自成特色。”
“你不觉得这儿的人说话都吴侬软语的?”知若笑道,“松江府的人自来活得特别精致,衣食住行可以不奢华,但一定要精致。”从游记和地方志的描述来看,松江府可不就是现代的上海?
落英直点头:“是哦,尤其是女子,软糯婉转的,听着特别娇软。”说话好听不好听的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吃**致,姑娘是要好好转转,连续赶了十日路,吃住上与之前几个月比都简单得多,姑娘也确实辛苦了。
落霜的动作确实快,知若才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细棉布衣裙,就听到门外传来特定节奏的敲门声。
果然,落英一打开门,就看见落霜提着一大一小两个食盒站在那笑得黑脸发光,连那个痦子都跟着生动起来。
“英姐姐,”落霜递过大的那个食盒,“鸡汁粥、小笼包、油焖笋、嫩菜心拌豆腐,还有天祥楼的招牌菜松江鲈鱼,闻着都香啊!”天祥楼不愧是客栈掌柜推荐的所谓整个松江府数一数二的两家酒楼之一,那鲈鱼端出来的时候她简直食指大动。可惜主子一向强调晚膳要少吃且相对清淡,她只能拣了这几样买。好在主子说了会在松江府停两日,她们总有机会直接去酒楼品尝其它招牌菜就是了,还有掌柜推荐的另一家喜乐大酒楼也一定要去的。
看着落霜一副馋相,落英好笑地摇摇头:“看把你乐的,你也快去吃吧。”
“是,那我走了,吃了饭我还得去喂马呢,然后出去买副马套回来,原来那个损坏了,怕路上不得用。”落霜笑呵呵地拎着小食盒下楼去自己那间人字号房。快快解决食盒里馋了她好一会儿的松江鲈鱼,她得摸摸这周边的情况,还有探一下松江府城的路,明日好联系达愿坊分部。
刚下楼梯,正准备转身回房的落霜脚下一顿,然后面不改色地在客堂最边上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伙计,给我上壶清茶来。”客栈一楼客堂有提供膳食,都是一些简单的饭菜,嘴巴挑剔的客人不想将就的也可以从外面酒楼买回来吃,只是若想在客堂里食用外面买来的或者自家带的食物,就得至少点上一壶茶了。
落霜一边从食盒里取出饭菜,一边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她前面那张桌上的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岁,很大众没有什么特别,而女的可不就是曾经被她用来洗眼睛的花瓣浴美人、那个假王海棠?今天穿着还算朴素,一身七成新的粉蓝色棉布衣裙加上一根木簪子、一对小小的银耳钉,整个一清秀的小家碧玉。
落霜坐下后,假王海棠出于某种本能瞥了一眼,也没在意,只是在鲈鱼的香味飘起时,那男的忍不住看过来:“小兄弟吃的不错嘛,天祥楼的松江鲈鱼?”
落霜得意地笑:“正是,香吧?我就是担心味道留在屋里,晚上馋着睡不着觉,才想着在这吃,对不住了大哥,哈哈哈。”她不是很喜欢吃粥,所以要的是一碗白米饭,加上一笼小笼包和一整条鲈鱼,一个人坐这吃也是相当豪华了,毕竟她的打扮一看就是个跟着主子出来跑腿的长随。
过来上茶的小伙计二财就一脸羡慕:“栓子哥,你们主家对你可真好。”一个人住一间屋,跟着主家吃天祥楼的饭菜,还一个人吃一整条天祥楼鲈鱼,这桌子上摆的饭菜足够他三四个月的月银了。
“是啊是啊,”已经开吃的落霜呵呵笑道,“也是我们连着赶了十来天路没的好好吃饭,太太体恤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