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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谨严还记得他进京的那天,风和日丽,阳光灿烂。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而行,身后跟着他手下的五百精兵,京畿护卫将围观的百姓挡在他前行的道路两侧,无数人跪下给他叩头,感激他守卫边关,让大乾免受蛮夷侵扰。
他是先帝的小儿子,先帝子嗣艰难,儿子出生后大多夭折,活下来的不过四个,上头三位兄长都比他大两轮,公主们倒是平平安安,被一个个嫁出去和亲。他算是先帝老来子,颇受宠爱。
但这宠爱没有几年便烟消云散了——老皇帝驾崩了。他的三个哥哥为争得皇位斗得头破血流时,他不过垂髫,懵懵懂懂,被母妃护着没有掺和到夺嫡的斗争中。
后来他的大哥成功当上皇帝,另外两个哥哥一个被囚禁一个被流放,他也终于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大哥对他颇好,教他读书骑射,还曾将他抱在怀里登上宫中最高的楼阁,将这繁华热闹的京都指给他看。放眼望去,经纬交错,人流如织。
“看,这便是天子脚下,是我大乾的江山。”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晴天烈阳和呼呼作响的风,吹起大哥戴着的旒冕垂下的玉穗,撞在一起叮咚作响,像是一曲衰落的赞歌。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变得能文善武,还结交了几个朝中的少年臣子,他那在皇位上坐了几年的最善猜忌的大哥,屁股就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大哥隔三岔五地拉他“唠家常”,时不时给些赏赐,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安分守己”。
生在最是无情的皇家,他能理解,却又不能接受。
在他大哥登基后的第十年的冬天,他的母妃过世了。那是个很冷的冬日,他的大哥将她追封为皇贵妃,风光大葬。然后他在朝上自请去戍边,一守便是八年。
八年时光,他在边关吹寒风,饮烈酒,带着手下的将士护卫着大乾的疆土,将敢于进犯泱泱中华的蛮夷戎狄赶出边疆,这么长的时间就只回了一次京——因为他大哥怕他拥兵自重,把他叫回来敲打。
那时他的二哥三哥已然去世,他进宫跪叩他的兄长,再站起来时竟然只觉恍惚。坐在龙椅上垂眼看向自己的皇兄,大哥仍然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他却忽然意识到这个对他而言仿若父亲的兄长竟然已经老成了这个模样,眼睛略微眯着,面上满是纵横的沟壑。
然后就又像十八年前的那样,他哥哥的儿子们也开始明争暗斗。
简直就像一个轮回。
大皇子为皇后所出,稳重可靠;二皇子为淑贵妃所出,机灵聪明;四皇子为丽妃所出,勤奋好学……可当这些皇子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时,每个人都换上了狰狞的面容,那些圣贤书也无阻他们使出那些龌龊的手段,什么天地伦常,礼义廉耻,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朝堂上为了立太子吵得不可开交,他也终于不能再被母妃护着,被拉入这一团乱事中来。
谁让他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是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手中握着三十万重兵,哪个皇子都想要得到他的支持。
这年过年,陛下留他在京过年,然后京城中发生了一场刺杀。
二皇子身亡,陛下震怒,彻查过后,大皇子锒铛入宗人府,而后流放。
新年过后,陛下立了不过五岁的十二皇子为太子,然后出乎意料地封了他为摄政王。然后他又回了边关。
他再一次进京,是因为陛下病重,让他回京维持朝政。奈何他刚走到半路上,陛下驾崩,十二皇子登基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之后的局势乱得厉害,一封封紧急的信函被快马加鞭送到他手上——被流放的大皇子原本和镇守西南的将军打出清君侧的名号一路北上,已然快要到京师,而四皇子则勾结了御林军直接逼宫,被分封到各地的皇子们蠢蠢欲动,而全国各地的军队都不安了起来。
等他带着大军也到了京城,十二皇子已经被保皇派送出了宫,大皇子杀了四皇子坐上了皇位。他在城外接到了被吓到病倒的十二皇子,直接把京师围了起来。
围了三个月,京城九道大门就全部向他开放了,他便又进了京,将皇宫围了起来。
这次时间短了不少,半个月后,大皇子便站在龙椅上刎剑自杀。而他那可怜的侄子,眼看着也要不行了。
他忧心忡忡地带着病了数月的十二皇子进宫,所有来看过的太医都悄悄摇头。他心烦意乱,正窝火着呢,一把火就在后宫熊熊烧了起来。
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扑火了,这里是冷宫,平日里甚少有人经过,所以等被人发现着火时,火势就已经很大了。木构的宫室最怕走水,一旦着起来便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烧上一大片,滚滚浓烟直朝天上冒,没有人敢往里冲。
“里面还有人吗?”
“有!还有几个被废的娘娘在里面!”
傅谨严拉住一个端着盆跑过来的宫人,把盆里的水往身上一淋,然后冲进了那座摇摇欲坠的宫殿。
“殿下!!!”
……
傅辛夷是
', ' ')('被他从火场中抱出来的。
他一进去,就看见一个被吊在梁上摇摆的女人,她的身体已经僵了,他继续往里冲,连续又看到几具尸体。
那些女人都已经死了,只有一个小孩缩在最里面的床上。他还醒着,却不能动,努力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冲过来将他抱了起来,把他带出了那噩梦般的宫殿。
怀里的孩子是那么小,轻得好像还没有他的刀重,小小一团窝在他怀里,看起来很困顿,却又强撑着睁着眼睛,怕极了,却一声不吭,浑身脏兮兮的。
傅谨严看着他,喉头滚了一下。
过了会,他轻轻碰了碰他瘦到凹下去的脸颊,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不怕,睡吧。”
孩子轻轻抓着他的襟口,傅谨严注意到他有长而乌黑的睫毛,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问了一圈,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孩子的名字,最后还是找到了许久以前伺候过冷宫里的娘娘的宫人,才知叫做“辛夷”,傅辛夷。这个男孩竟然也是他的侄子,他大哥的第十个孩子。
辛夷是一种花。
哪怕是公主,都不会起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贱名。
他略微沉着脸,让人把他带去照顾,然后调了两百士兵来救火,自己在这里主持。
火势终于被扑灭时,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去,这场火烧了三个时辰,烧掉了周围的五个宫殿。接下来就是收拾火场,追究责任。
他把话吩咐下去,略微松了一口气,刚回到自己暂住的寝宫,便有无奈的宫人过来请示,他只得又起身离开,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被接走的傅辛夷已经醒了,就是醒来后也不说话,抿着嘴唇,一直在轻轻颤抖。伺候的宫人略一靠近,他便挣扎着往后退,要是碰到他了他就尖叫。
傅谨严刚进入房内,就听见“啊——!”的凄厉叫声。
他顿时皱起了眉,快步走过去,就看见男孩捂着耳朵,整个人缩在床铺深处,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簌簌发抖。
他直接让手足无措的宫人退下,在床边坐下,静静看着他。
男孩还没有换衣服,身上还是那件脏兮兮、破了很多口子的袍子,一双脚裸露出来,上面竟然还有许多红色的冻疮。他已经七岁了,身量却像是四五岁的孩童般,整个人都十分瘦小,头发枯黄。
傅谨严的眉头一直拧着,他知道自己的大哥有许多儿女,也有格外宠爱的孩子,但无论怎样都应该不至于会有一个孩子被拘在冷宫里,甚至连话都不太会说。
等孩子终于不叫了,他才把手伸到他眼下。
男孩飞快地抬起头往上瞟了一眼,然后一下子愣住,捂着耳朵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他眼里浮现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怎么,你认识我吗?”
傅辛夷咬住嘴唇,过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看起来还是听得懂话的。
这几天哄小十二他也算有经验了,保持着把手伸出去的动作,耐着性子道:“不怕,我是你的皇叔,过来,我带你去吃饭。”
听到吃饭,他的眼睛亮了亮,但一时还没动。
傅谨严继续道:“还记得我吗?我刚才把你从火里救出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男孩抿着嘴唇盯着他,他的眼睛很大,像是两颗琉璃珠嵌在瘦到脱了相的小脸上,让人觉得那好像两面能照到心里的镜子。等了会,他张了张嘴,用有些沙哑怪异的音调问:“什么是……皇叔?”
他微微一笑,“我是你父皇的弟弟,就是你的叔叔。”
有着大眼睛的男孩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听没听懂。过了会,他像一只敏感的小兽般慢慢爬了过来,目光一直锁在他的身上。
傅谨严伸出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他在距离他还有一臂远的时候停住了,跪坐在被子上,片刻后有些犹疑地把自己的手搭上了他的手。
男孩的手很凉,并不干净,手指细细的。傅谨严心里涌上一阵怜惜,把他抱进了怀里。这次他没有再尖叫了,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贴在他的耳边低声哄:“不过我们要先去洗澡。”
他身体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从他身上跳下去,但傅谨严按住了他,然后抱着他站了起来,“不怕,皇叔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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