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袁皇后要回宫了,宝福也没带着沈云眉回来,她今日来便是为了两日后沈云眉的生辰。
“您先回去吧,等公主回来应当会自行回公主府的,”袁氏跟在袁皇后身后。
袁皇后四下张望了会儿,左等右等等不到沈云眉,也只好作罢,上了鸾架起驾回宫,袁皇后身边的凤仪女官璇玑呈了个紫檀木的匣子给袁氏。
“这是娘娘一点心意,这会儿也等不着二姑娘了,便烦请沈夫人代为转交吧。”
袁皇后的声音从厚重的珠帘后传了出来:“云眉向来喜爱这些珠钗首饰,”袁氏双手捧着木匣,屈膝行了个礼,目光便落在匣子龙凤呈祥的图案上。
额角沁出一层虚汗,整个人却如梦初醒,袁氏满脸惊骇的往袁皇后方向看去,捧着木匣的双手青筋暴起,泛白的指尖死死扣在凤翼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宋妈妈在一旁搀着摇摇欲坠的袁氏,看见她手里捧的东西,心房狂乱的跳动起来,嘶哑的说:“娘娘,这,于礼不合吧?”
袁皇后还未答话,袁氏却突然发了狂,赤红着双目,一把推开站在车辕上的璇玑,不管不顾的往鸾架上爬。
璇玑被她推了个趔趄,护驾的随侍已经拔出了佩刀神情肃穆,今日随袁皇后来的是禁卫军副统领,杜淮。
杜淮一手持刀一手将璇玑捞了起来,转头刀刃已经架在了宋妈妈脖颈上,皱着眉说:“皇后鸾架,便是娘家亲姊妹也不得冒犯,还望沈大夫人速速下来请罪。”
袁氏疯得突然,杜淮毫无防备,若非如此这会儿刀便是架在她的脖颈上了,璇玑皱了皱眉头,轻声说:“娘娘并未出声,副统领将刀收起来吧,伤了人便不好了。”
杜淮垂耳细听,内里确是一点声响也无,宋妈妈跟随袁氏多年,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早已经怕极了,听璇玑帮着袁氏说话,便极力让自己平稳下来:“璇玑姑姑说的是,我家夫人同娘娘关系向来是再亲厚不过了。”
言下之意便是杜淮小题大做了,杜淮面无表情的将刀收回刀鞘,却并未示意其他随侍放下戒备,朗声说:“娘娘,若有何不妥出声便是。”
袁皇后并未回应他,只静静的看着自己嫡亲的妹妹,袁氏手指发僵,废了好大劲才将木匣子打开,里头垫的是红绸金线,一顶紫金点翠九龙九凤冠,流光溢彩的摆在正中。
九龙九凤冠,是临朝开国皇后孝敏圣武皇后授丹书册封时所戴的凤冠,袁皇后竟要将这违制之物,赏给沈云眉做礼。
袁氏浑身克制不住的颤抖着,将木匣子推在袁皇后面前,嘶哑着嗓音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几乎凝滞了一般,里里外外一行人大气也不敢出,宋妈妈屏息凝神的听着,生怕里头传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动静。
车窗上宝蓝色的帷幕轻轻动了动,杜淮锐利的鹰眸落在上面,不一会便从里探了一只手出来,袁皇后威仪的声音接踵而至:“璇玑,领他们退远些。”
这句‘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璇玑轻声应喏,水灵灵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杜淮,杜淮双目极具压迫力,璇玑却丝毫不怵他,伸手作势请他退开些,随即杜淮挥手示意四周的随侍退开,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的望着璇玑柔美的侧脸。
袁皇后目光落在这尊贵无比的凤冠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厌恶:“我以为你明白。”
那句‘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在袁氏耳边一遍一遍的回荡着,震耳欲聋几乎要让她癫狂:“明白什么?他们,他们是兄妹,是兄妹!”
袁氏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又绝望,袁皇后脸上一片慈和,爱怜的替袁氏捡开脸颊上散乱的鬓发:“窈娘,他们不是兄妹你知道的。”
袁氏幼时总爱赖在长姐臂弯里撒娇,闹得满头大汗珠花散乱,长姐如方才一般绞了帕子替她净面,那双柔荑替她梳理发髻,不一会儿姊妹俩又能闹成一团。
袁氏望着袁皇后一如往昔,姊妹间亲昵的动作再熟悉不过,她却按耐不住的浑身颤抖着,眼前的长姐陌生得认不出来:“我一直以为您要将宝福同子谏凑做堆,可我没想到,您竟然,竟然……”
袁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胡乱涂了满脸,袁皇后面露痛色,将她搂进了怀里:“窈娘,眉眉是你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她是顶顶好的姑娘,你教养出来的姑娘什么品行你还信不过吗?”
袁皇后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好似自远山而来,袁氏泪眼朦胧的看着她唇齿开合,险些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长姐,你疯了!”
袁皇后好似听不到一般,如儿时一样将她搂在怀里轻声拍哄着,口里絮絮叨叨说着:“他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最熟悉不过了,子谏定会待她好的,窈娘你放心吧。”
袁氏拼死在她怀里挣扎着:“在他二人眼里,两个人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
袁皇后好似听了什么笑话,掩唇轻笑了起来:“傻窈娘,男女之间的情意具是可以培养的,不信你且看着便好。”
袁皇后看似柔柔弱弱,力气倒是大的很,将袁氏死棝在自己怀里:“便是他二人成了夫妻,你让天下人如何看他们?您不是最怕闲言碎语吗?您不是最痛恨德行有亏吗?您这般做法难道不是德行有亏?您不怕云将军回来找你吗!”
袁氏今日接二连三的戳中袁皇后痛处,话音刚落,袁皇后猛地推开袁氏,那一双狂乱的眼里满是痛苦:“等到那时,子谏便是这天下之主,眉眉便是母仪天下,何人胆敢议论他?这天下都是他们的,区区几个刁民,不足为惧!”
袁氏被她推得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在车壁上,发出一阵闷响,袁皇后却哭了出来,看不见袁氏满脸的痛苦之色,蜷缩在角落里自顾自的说着:“我已经许久没梦见他了,若他真能来看看我,哪怕他怨我,恨我,我也甘之如饴。”
一面口齿不清的说着,一面爬到袁氏的跟前,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问:“窈娘梦见过他吗?他是不是老了?还是没变什么模样?为什么不来看看我?是觉得我人老珠黄了?”
撞在车壁上的腰背还痛得很,袁氏看着她神色痴狂,嘴里胡乱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袁皇后又趴在袁氏耳边低声细语:“窈娘你跟他说说让他来看看我吧。”
袁氏抬眼便是她眉目带羞,欲语还休的模样,少女情窦初开时,长姐也曾这般轻声跟她说‘好窈娘,你同他说让他来看看我吧’。
还不等袁氏从旧事里回过神来,袁皇后又缩回了角落泫然欲泣:“他定是不肯来见我的,我污了他云家百年英名,难怪他不来看看我,”过一会又是如泣如诉的哭着:“可是我好想他,我想他啊。”
看着袁皇后入了魇,袁氏便知今日这事只能不了了之,好在她疯也只一会儿罢了,袁氏不过是愣神了一会儿,她便恢复了正常,却清楚记得自己癫狂的模样,坐在一旁拿着丝绢整理姿容。
袁氏将那装了九龙九凤冠的檀木匣子合上,放在一侧得矮几上,屈膝同她行礼:“娘娘,子谏的婚事便不劳您费心了,他自个儿瞧上了旁的,过两日臣妇便再上门提提,只等回头得空您来用杯喜酒吧。”
说完便要告退,袁皇后猛地一拍桌子,朝她冷笑森然:“你只管去,且看还能有旁的姑娘入子谏的房?”
袁氏身子一僵,却不再同她争辩,应喏退了出去。
等她从珠帘后探出头来时,杜淮领着随侍顷刻间便涌了上来,看着袁氏红肿的眼皮,目露犹疑:“沈大夫人莫不是同娘娘起了争执?”
袁氏同袁皇后说话的声音本就小,随侍也离得远,便是杜淮自小习武耳力极佳也听不大清什么,之后来听见了好几声模糊的呜咽,便疑心里头发生了什么。
袁氏自是不会同他多说,摁了摁眼角不在意的说:“不过是同娘娘忆起了旧事罢了,触景生情,难免有些难过,副统领不必多虑。”
等杜淮转头,璇玑早已经蹿进了车架里,袁氏又是一脸‘你怎么这么多事’的模样,自知问不出什么来了,里头又招呼了一声,便起驾朝宫里去。
宋妈妈搀着袁氏目送袁皇后的鸾架远去,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心里慌得不行:“夫人,您跟娘娘谈得如何?”
袁皇后的鸾架拐过了街角消失得无影无踪,袁氏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往地上滑了下去,颤着嗓子说:“快去,去把子谏找回来,我有事同他说!”
回去时温落芝并未同阿芙再同乘一架车,也不知她兜去了何处,等了又等没等到她,才喊车夫驾车回温家去。
没了温落芝,阿芙整个人便松懈了下来,横七八竖的躺着,摸着手腕儿上袁氏给的镯子出神。
袁氏出手自是没有差了的,套在阿芙手上这枚镯子,是老坑冰种翡翠,素来是进给宫里的。
“这宝福公主今日怎么这般奇怪?”
霜眉正跪坐在金丝锦绒珊瑚毯上,手法熟练的煮着茶,纤长素白的手提着青玉的茶壶,三起三落水光潋滟间茶香四溢。
将沏好的茶斟进一侧的青玉莲纹杯中,双手持杯递给阿芙:“宝福公主与沈家交好,同沈都统的关系甚至比沈二姑娘还要好些,今日这般场景,她会帮您说话也不出奇。”
阿芙本在存在心里自个儿琢磨着,谁知竟然问了出来,接过茶水的间隙若有若无瞟了一眼开口说话的霜眉:“你知道的倒不少。”
霜眉自觉说错了话,干笑着搓了搓手:“奴婢从前在底下摸爬滚打,什么消息也能听一耳朵,”看阿芙脸色淡淡,又说道:“您是不知道,底下奴才的小道消息可多了去了,您可还想知道什么?说不定奴婢也知道一二呢。”
阿芙放下茶碗,抻着头往车外头看,远远一辆不打眼的青蓬马车迎面驶来:“这车架你可见过?”
温家的马车一向是黑蓬的,这儿是往温家侧门的私道,等闲是没有旁人敢过的,霜眉掀了帷幕往外头看,疑惑的嘀咕了一句:“这马车看着倒是眼熟,却不大记得了,不过肯定不是温家的车架,什么人这般大胆?”
阿芙也跟着倚在窗边看,那马车恰好与阿芙的车架擦肩而过,风掀起了那青蓬马车的窗帷,一位头戴白玉冠面容贵气的男子映入眼帘。
好似察觉有人窥视,男子剑眉微皱,锐利的目光刺向阿芙,却在触及她那双莹莹水眸时愣了神。
二人不过对视了一眼,被风吹起的帷幕要落了下来,却男子猛地掀开,凤目直直的望了过来,阿芙倒不觉什么,霜眉却愤愤的扯下这头的帷幕,恶狠狠的斥了声:“登徒子!”
随即而来的是男子清朗的笑声。
不过是一场小插曲,阿芙并未放在心上,等马车停在温家侧门,门房笑眯了眼说:“大姑娘回来的竟要晚些,二姑娘回来有半盏茶时间了,好似急匆匆去了上房,也不知何事这般着急。”
看着霜眉熟门熟路的摸了枚银稞子递给那门房,阿芙挑了挑眉却什么也不问,自顾自的回了芙蕖院。
在芙蕖院梳洗一番后又往姜氏的青霄院去了,霜眉有些着急,问道:“二姑娘定是去老夫人那告状去了,姑娘可有应对之法?”
马婆子跟在阿芙身后亦步亦趋,闻言笑了一声:“本就不是大姑娘的错,还能屈打成招不成?”
霜眉嘴皮子利索,回来洗漱这么点功夫,便将梨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抖了个干净,听得桑枝大呼小叫,可惜自己没跟着去。
阿芙这会儿出门阵仗有点大,三个得用的具带在了身边,照温落芝那点老鼠胆子,她闯了那么大的祸事,回来第一时间定是寻二夫人华氏替她拿主意,这会儿却敢兜头兜脸往上房跑?
老太太周氏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损了她的利益,哭嚎几句可过不了关,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孙女又不是孙子,高兴时宠着便好,若是不高兴了,死活又与她何干?
今日梨园这事过后,周氏的名声怕是比阿芙以往还要臭不可闻,若是温落芝这也能平息周氏的怒火,反过来调转枪头往阿芙头上泼脏水,那就不得不怀疑,温落芝或者二房手里,拿捏周氏的命脉。
一行人叽叽喳喳,不一会儿便到了青霄院,守院门的两个丫头老早换了人,却是两个生面孔,又见她二人低眉顺眼的行礼问安,阿芙皱了皱眉头,没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