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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次见她,的确不是在程家的那顿晚宴上,是更早些的时候——早到她都不记得的时候。他因为优异的成绩征得了去香港大学交流六个月的机会,在那里,他见过她几面,背影也好,侧影也好,都是普通女学生的模样。他看见她和几个女生或是在花坛边朗诵莎士比亚的悲喜剧,或是在食堂吃饭碰见她周围三四个男学生跟她一起讨论什么新兴课题。那时他还是军校的留学生,与他们人文社科的院系分得开,因而也见不得几面,但他都记得她的样子,更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他从香港回到上海,毕业,进入76号,在日本人那里当几年间谍,暗中杀了不少日本赤佬和汉奸。白旗红太阳降下来后,他又按着叔叔周平的安排进了军统,又是几年,他已混为军统屈指可数的风云人物。那些高管都暗中惊讶,这样一个青涩稚嫩的毛头小伙,怎么敢做出比他父亲当年更为卓越的成就来。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狠”字。他嘴角含笑,心里却是不安的,直到那一天,他与叔叔婶婶一同前往程家拜会,这才再次见到她。此时的她站在他面前,模样相比学生时代已是更为清晰明了了。
她还是带着学生时代的风格,丝毫未变。浅蓝的短身褂,一袭白裙飘然。她款款向他走来,仿若水仙含苞,依旧囊中羞涩。她在桌前落座,裙摆被撩起又放下,是白的酥软的荷花花瓣开在椅子上,浮动片刻,又柔软地垂落下来,正垂在他的心上。她不多言语,只是浅笑、微笑、轻笑、哑然无声地笑。他不敢细看她的眉梢嘴角,一杯杯酒下肚,只觉得心胃都是火辣辣地烧,辣出他的几滴眼泪,他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醉过,一定是因为她入了酒。
他们自那次宴会后只约见了五次面,就定下婚事。他才二十三,她也不过差两年二十出头,结婚本是不必着急的。只是那晚回去的路上婶婶在车里戳他,看出来,你喜欢漱玉的心,方才席间你再不好意思跟人家搭腔的。婶婶没有过多打趣,就此止住了。再问问人家好孩子,不知肯不肯予我们之良呢。叔叔在后面道,怎么不给?我们之良又是玉树临风的少将,将来又是温柔体贴的丈夫,他程家什么好东西,凭什么不给?婶婶掐一下叔叔,你以为只有你家的是好的,程家以前不比周家狂么,以前中统可不是程家说了算的!小日本狂成那样,都得让着人家怕戳了鳄鱼眼睛!再说我看漱玉那孩子确实好,眉眼都是小美人的样子,人也是乖巧温柔的。真真是有大家闺秀的底子帮衬。说着就咂起嘴来,嗑瓜子似的在嘴里磨了半天扁平空秃的音。
周之良心里一直没有底数,直到他真的抱得美人归,掀开红的盖头看到是她,这才安心,欢喜随之而来,几乎让他从那些烦躁和焦虑中完全解脱出来。
她凤冠在头,一串串金丝穿的珠子缀起来垂落在她面前,衬得她在金帘子中的脸愈发红润美丽,带着几分可人的羞涩。他拉过她的手在旁边坐下,十指相扣,金丝一条条往他们指尖的缝隙里钻,但是已无去处了。
李雪贤把车停在门前,周之良忽的想起什么,转头问他:“我要的东西你弄到了吗?”
“当然,都是苏州的好货……周哥放心。”
漱玉至此不敢相信她少女时代所有的一切,就此伴着死亡的哭喊结束了!
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然而她除了接受它们,她别无他法。她被损害的不只是少女的自由,更有那一重重尚未体验就已经灰飞烟灭的爱情。她在镜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脸,还是同样的脸,毫无新意,不会比前一天更美。她猛得拍击着自己的脸,想要从中清醒过来,如果这都是梦,那么她还回得到原点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听到宋妈在楼下喊一声“少爷”,就急速地飞到梳妆台前,慌乱地拿粉底在脸上胡乱拍打一番以掩盖自己粉湿的泪痕。她整了整身上的旗袍,顿了顿神,这才往楼下走去。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漱玉觉得与其说是自己迎见之良,不如说是他疾步朝她走过来的。宋妈抱着之良的衣服到房中,留他们夫妻两人在客厅。之良拉起漱玉的一双手,“马上就是小寒了,你以后不用等我,尽量早些睡,你看你手,怎么这么凉。”他的一根手指足以拉过她的一双皓腕,这样不盈一握的手臂,谁看着都会心疼,何况是最珍惜她的他。她勉强笑笑,说:
“没事,家里有动静我也睡不好,等你的时候看看书正好。”
依是不眠的一夜,他知道依她的习惯,他是不能碰她的,她还如孩童一般不谙夫妻之事。他把这归于她的纯洁的本心和暂时的羞涩,只是躺在她身边而已。在他沉沉入睡的时分,他当然不会知道身边的爱人是如何细数着月光渗漏进窗缝的条数度过漫漫长夜,更不会知晓她枕下一柄手枪随时准备着结果一切,包括他和她重叠的共同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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