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哥谭市6</h1>
惠春旅社似乎很早便起意要与美棠家快餐店做金融区的生意, 正巧今天美棠带朋友上门投宿, 立刻给了她们最好的房间与最优惠的折扣;又借着这契机, 同美棠说起正事, 一聊眨眼一小时过去。
从antique store回去旅店,美棠与惠春旅社老板娘仍旧没结束谈话。见她回来, 美棠告诉她, 刚才西泽有打电话来旅社, 说他一小时内回来,她是要稍等她一起去楼下夜市,还是先回旅店休息等他回来?
美棠挂心她挨饿, 一定没法放下心来好好同人讲生意。淮真立刻说她也有事要先回房里去, 叫美棠不用挂心她。
美棠略有抱歉,听她讲完,冲她感激微笑。
旅店老板娘将房间两只铜钥匙从墙钉上摘下给她, 她留了一只在服务台给西泽, 转身回屋去。
旅店房间很大, 白墙白被单,桃木的家具有点古色古香的氛围。
等待西泽的时间里,她坐在桌前翻阅了那本纽约时报。上头讲了洛克菲勒基金这个大粗腿一共投入多少资金支持这个项目,这会议对学生多么要紧,学术团体理事会对此有什么什么看法云云, 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又读了读别的板块, 看到有评论者对《龙女》的评论:“剧情俗套无趣, 光芒只在黄柳霜一人。”
读过报纸, 她仍无事可做。那份手稿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读一次无非徒增紧张。想起那段评论,她取出那瓶印度墨汁,想在手臂上写几个字,又怕写坏。恰好见到桌上一只竹篓里倒置着几支狼毫,取出一支来;将几张空白稿纸在桌上摊开,用勾线狼毫蘸取墨汁。
写毛笔字还是她在协和学校的课上学的,跟十三四岁小孩儿一块上了半年课,每礼拜上三堂,学的囫囵吞枣。最后刚刚通过那门考试,到现在正楷写的中规中矩,勉强算可以看。奈何回腕无力,魂与魄字重复写许多次都写不好。待纸上那一个一个的鬼字变得她都不认得了,昏昏沉沉枕在胳膊上打起盹。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到床上的,更不知西泽几时回到旅店。
听见响动,迷迷糊糊刚开睁眼,衬衫领口外光|裸的后脖颈上落下凉凉一吻。
她轻轻嘀咕一声,“回来了?”
他说嗯,又问她,“饿不饿?老板说你没吃东西,叫服务台打了送餐电话,晚点会送晚餐外卖过来。”
她总觉得睡了快有一世纪,稍稍坐起身,半梦半醒间有点不高兴,“都不饿了。”
他靠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亲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又说,“我刚才去见了我爸爸。”
屋里只亮着一盏寿桃形的粉色壁灯,亮在床头。西泽凑近来亲了亲她,又后退一步,远远坐在桌前长椅上。屋里很暗,他坐在阴影里头,肢体与神态都浸润在黑暗中,莫名使人觉得他有些形销骨立。
淮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趋近前去,半跪坐在床位问他,“还顺利吗?”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
他没有答话。微微偏头,去看那桌上的什么东西,突然笑了。
顺着他视线看去,桌上展开的纸上写满:龙魂,龙魂虎魄,魂,魂,魂,魄,魄,魄……
西泽突然说,“i know this one.”
淮真凑过去,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哪一个?”
她以为会是“龍”。
结果他将“魂”字指给她看。
淮真微微有些讶异,这字对白人来说几乎算是生僻字了。
他接着说,“读作‘wan’,是不是?”
“wan”是魂的发音。
淮真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真认得。
他又补充说,“还要再加一个rain,才是云。”
“wan”也是云的广东话发音。
淮真楞了一下,然后笑了:原来他只认识一半。
听他说完,淮真扶着他的肩膀,将整个身体靠在他背上,弯下腰去。
就着这姿势,起笔在最后一个魂字后面跟了一个“雲”,问他,“是这个字吗?”
他说是。
然后接过她手里的毛笔,握钢笔一样,在小小的“雲”后面写了叠在一起的巨大两个“山’,是她的小楷“雲”字的两个大。
淮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说,“云出,wan ceot?”
西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中国字放在一起吗?”
“嗯。”
淮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阵,也只能揪出两三句诗。“我不能确定,具体要看这两个字放在什么语境里。”
他接着说,“这是个名字。”
她想了想,“青云出岫?云出空山鹤在阴?”
他听了一会儿,问道,“意思是?”
淮真说,“中国人很喜欢从古诗里取名字,就像你们很喜欢从神话故事或者圣经中取名。‘wan ceot’并不是个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如果是取自一首诗,应该是借用它的意境。the clouds are coming out, like this.”
(“云出来了,像这样。”
西泽笑了,勾着她的腰轻轻用力,轻而易举将她抱在膝上坐着。
又偏过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微微眯着眼说,“so it is overcast.”(所以是阴天。
淮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问他,“whose name is it?” (谁的名字
使他显得有些神态阴郁的长睫毛微微嗡动了一下,然后才说,“it’s mine.” (我的
云出,云出,虽然少见,却怪好听的。
淮真问他,“who named you?”
他说,“my mom.”
淮真心脏倏地漏跳半拍,一时半会儿有些失语。
西泽却盯着她笑,似乎在鼓励她将这个问题问下去。
她有些不确定的说,“so she is…”
他接下去,“a chinese woman.”
她一时半会儿不知究竟该先恭喜他还是先安慰他。
“一个阴天——还挺像我的,是吗?”他询问她的意见。
在那阴郁得浑然天成的脸部轮廓上观察了一会儿,淮真立刻被这句话逗笑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她正经地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点头。
淮真伸手取下狼毫,蘸取印度墨递给他,说,“你替我写这个字好吗?”
紧接着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解开衬衫两粒纽扣,露出左侧整片肩膀与锁骨。她指指锁骨上的位置,对他说,“wan,我想把这个字写在这里。”
单薄瘦削的肩膀与赤|裸肩胛成片露出来,那肌肤雪白光洁,隐隐可见到淡青色血管。
西泽犹豫了。
她解释,“这是henna tattoo,可以保持一两个礼拜。是植物油和植物染料做的,印度女孩用它在身上画花纹,用以辟邪。”
他拒绝说,“不行……我写不好中国字。”
她说,“你可以只写雨的下面,也是‘云’。”
他看着她雪白的肩膀,摇摇头笑了,说,“我试试……写坏了请不要生气。”
淮真看他稚拙握笔,垂着头,小心翼翼在纸上练了几次,笔画顺序全不对,写的一个更比另一个大,但她并不想纠正这个。
为使他放松些,她顺手拿起桌上报纸又读了一次。
西泽终于落笔了,写的异常小心翼翼,五个笔画也不知写了有没有十分钟。从淮真这个角度看去,见得他饱满的额与挺直的鼻梁,紧张得涔出了汗。
胳膊上痒痒的,未免使他雪上加霜,她努力忍住笑,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