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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诏是在外地连夜赶回风波苑的,夜色是一尾抓不住的鱼,转瞬从呼啸的风里溜走,月亮急促地潜入水里,等待重生。
他到的时候晨光熹微,天地中间映出一轮红日,薄雾笼罩,浩瀚如云海蒸腾,美得盛大磅礴,他想起顾一阑的一张海报,顾一阑背对落日,他的身影拉长在黄沙上,光影割开时空,他踉跄着摇摇欲坠。
啪——
席诏下意识伸手,捞起,像打捞那个沉入水里的月亮。
看到一张死寂般的脸,漂亮的没有一丝人气。
杯子摔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一波三折,顾一阑恍惚着看着面前的人,喉头哽住,不到几秒,胃里翻天覆地,他颤抖着用力推开席诏,不受控地干呕起来。
喝水,安抚,冷静下来。
沉默,压抑,铺天怒火。
顾一阑想朝他的先生笑一笑,牵动嘴角,有些疼,没有成功,只是红了眼睛。
席诏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上面血渍斑斑,红肿撕裂。
“阑阑,把衣服脱了。”
一句从烈火里拿出来的话,覆上一层冰,不至于太灼人。
离开一个星期的时间,两天前还在视频,席诏顿住,是了,视频只能看见脸,那天后顾一阑连手都没露过。
他几乎控制不住愤怒。
“先生,对不起。”
顾一阑声音嘶哑,刀劈开美人鱼的尾巴,他们第一次用双脚行走时,应该也是这样的声音。
看见他那一身伤,席诏脸色难看得像要活剥了他的皮。又像有人在他心里划了一刀,没有伤口,沉闷地溃烂着。
席诏以为他跟顾一阑在变好,但事实却是,顾一阑在变坏。
他乖巧的笑容下面,伤痕遍布。
“顾一阑,你乖过头了。”
对不起。顾一阑只是道歉。
席诏检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像在拆卸一个报废生锈的机器,肩膀,手臂,膝盖,他的手握住一处,这架破旧的机器就发出低沉的哀鸣,僵硬又柔顺地任他清洗,擦干,打磨,润滑,修复。
似乎这样,就可以焕然一新。
席诏取出掌心的玻璃渣,把酒精倒上去,顾一阑只是发抖,像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觉得寒冷。
他往席诏怀里缩,席诏把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子,顾一阑缩在淡蓝色的锦被里,脸色苍白,像一团缥缈的云,席诏看着,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消失。
这让他惶恐起来。
他对顾一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有主人的狗,不是你这样的。”
一身野性难驯,他却舍不得打破,看他乖巧雌伏,看他狡黠讨好,看他桀骜不逊,惯着他一步步跨过界限,走到他面前,甚至在他心里留下色彩。
可真的驯服他了吗?用的是什么呢?
顾一阑像是没听明白,愣了愣,眨眼半天才把那句话消化下去,他颤抖起来,顾一阑的眼睛一向温润多情,装着星河皓月,此时却血丝蔓延,衬得异常可怖。
席诏皱眉,掀开他的被子,顾一阑的双手紧拽着项圈,指节清晰透骨,脖子上青筋暴起,满是凌乱又斑驳的痕迹。
“顾一阑!”
席诏没想到,当着他的面,他也敢这样做!
顾一阑仿佛被他的怒吼叫回神智,他慌乱松开手,从床上滚下来,缩在床柜旁,难以置信地望向席诏。
好像这一刻,他才确信,席诏回来了。
他笑,眼泪直直滴下来,洗干净那些污秽,他眼里又只有一个席诏。
“先生,很抱歉,您可以惩罚我。”
这是他们的老规矩,一份残忍的默契。
不允许说谎,但是可以拒绝说出真相。
那双眼睛里的感情太浓郁,让席诏本能地想感到绝望,他摈住呼吸,感到痛苦。
想了好久,才明白那是顾一阑的情绪,陈年累月,已经浸透了他的所有。
他曾经被这份绝望吸引,直到此刻,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他艰难地吐字:“顾一阑,这个问题,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想要什么?”
说完,不等顾一阑开口,他又补充:“之前说的东西我都会给你,风波苑早就在你的名下,房子或者其他东西我也会给你。”
除去物质,他接着说:
“我不会跟池麟儿订婚,因为你,我不会跟任何人订婚。”
“所以,顾一阑,你想要什么?”
顾一阑跪起来,把流血的掌心放在地上,看了席诏一眼,虔诚地亲吻席诏的鞋。
“想要先生开心。”
他的手放在席诏脚下,似乎回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张让他惊为天人的脸,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有那只踩在他手上的脚,仿佛一座山,落在了他荒寂的心上,开了一朵妖艳的花。
吸食他的血肉,也装点他的魂魄。
尽君今日
', ' ')('欢,须作一生拼。
想要先生开心。
他说得那么真,那么乖。
识破他乖巧后的疮疤,席诏对这句话感到无法言喻的愤怒,单方面他烦躁起来,满脸阴鸷,犹如一只困兽,爪牙都露出来了,凶残嗜血,沁了血的戾气满满,却生生被抑制住。
残暴的兽性被锁进笼子里,顾一阑是那把唯一的钥匙。
盛怒之下,反而生出惊心动魄的冷静,席诏抱起顾一阑,重新处理他手上的伤口,他推了工作,留出时间来处理顾一阑的事。
席诏思考他跟顾一阑的关系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你一直认为,我把你当成沈菁的替代品,顾一阑,你相信我,又不信我,是吗?
“你相信我会为你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所以不在意池麟儿的威胁,但你不相信我会对你产生感情。”
席诏沉着脸,戾气横生,他跟席饮鸩合作,就是为了摆脱池家的制衡,他想让顾一阑没有后顾之忧,但很显然……
“阑阑,你从未想过,要跟我长久。”
“说话!”席诏怒喝,眼神如刀,把人四肢钉穿,鲜血淋漓。
顾一阑轻轻摇头,并不怕他,只是肉眼可见的疲倦和难过,他小声说:“不是的,先生,不是这样。一阑只是想,如果有一天……”
他说的很痛苦,像谁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他,让他的声音遍布伤痕:“先生可以看在我乖,收留我。”
收留他那残缺发抖的灵魂。
只有在您身边,我才感知存在。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告诉您。”
您永远不知道,我曾经活得多么混乱肮脏,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如此的爱你。哪怕世界倒行逆施,我被所有人抛弃,只要能再看您一眼,就是我余生的永恒。
他又开始发抖,他陷在一个透明的壳里,席诏进不去,只能看着他痛苦。
炙热的呼吸吐出又收回,用了力,像死死嵌进心肺里,搅得嗓子眼都烧焦了,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我惯的你。该我来受。”
席诏清晰地知道这种情绪叫后悔。他早该把所有的事情查清楚。
“去查顾一阑,重新查,如果看起来正常,就查乔朗、池麟儿、秦钟,一个个给我查干净!”
他对别人说话明显冷酷凌冽,顾一阑贴在他胸口,仰起头看他,懵懵懂懂,像一只无辜代宰的幼兽,安静地等待着对他的惩处。
惩罚不是现在,一片落叶都承受不住的人,席诏无法对他残忍,他把手覆在顾一阑的睫毛上,仿佛触碰到他微弱的心跳。
“睡一觉,你太累了。”席诏柔声。
他像一只伤痕累累的蝶,冒着折断翅膀的风险在他手心里栖息,却不安稳,没几分钟就醒过来,好像要确认席诏的存在。
“我陪着你。阑阑,听话。”席诏上床靠坐着,把人按在腿上,随着他的呼吸抚摸着他后颈的小鹿。
他总是在受伤。
自己的,别人的,各种各样的伤害,总是会落到他身上。
席诏附身,亲他的头发和脸颊,让他睡得安稳一些,顾一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席诏也没抽开,反握住,避开他掌心和手腕上新鲜的伤口。
经年的伤堆积淤积,顾一阑像一棵不堪重负的枯树,风霜雕刻,血迹斑驳,早给泡胀了,朽了,叫虫给蛀得沟沟壑壑,一点风吹草动就掉渣。
睡一觉能修复多少,没有人知道,席诏安排了人带上仪器来一趟,他得知道,顾一阑的身体和精神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即使睡着了,还在时不时抽搐,眼底一圈乌青,闭着眼睛也流泪,像个扮可怜卖惨的水鬼,想靠皮相引得人同情怜悯,把三魂七魄喂给他,再给他一副新鲜的躯体。
“小可怜鬼。”席诏叹了句。
他久居高位,肆意妄为惯了,很难设身处地去理解另一个人,对顾一阑也不知什么感情,养宠物太过,恋人也不像。
难得思考了半天,还把自己想堵了,便不去再想,摆弄一只猫似的摆弄顾一阑,亲亲他的手指,抹平他的眉心,过一会儿再低头替他擦干净眼泪。
顾一阑的噩梦主角轮番登场,他欠过的那些人心有灵犀来讨债,一窝蜂往他梦里钻,他精神撕裂成两半儿,一半晕乎乎地在无望的过去里挣扎,另一半安静地飘在黑暗中,冷眼旁观。
已经麻木了。可总在期盼着什么,让他不肯醒。
他妈妈是爱过他的,那个女人自小娇生惯养,除了赌,有时间就用来打扮自己和儿子,顾一阑自小也算衣食无缺,被装扮得精致漂亮,他现在还记得,那个虚胖的老男人扯他的裤子,说他以后肯定是个“少爷”。
后来,刚开始的几年,顾眠枫的妈妈对他也不错,会在他挨打的时候拦一拦,偷偷给他饭吃,他总是小心又愧疚地看那个女人,试图从中找一点妈妈的影子,却发现根本不像。
很多人,是怎样欺骗自己,都代替不了的。
', ' ')('妈妈的头发是褐色的大波浪,美艳妩媚,那个女人有长长的头发,又黑又直,没有他妈妈好看,但是又温柔又体贴,笑起来嘴角是下拉的,看起来有点苦。
可能是因为他的到来,搅得一个家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顾眠枫恨他,恨到离家出走,结果遇人不淑,被骗财骗色,玩弄了一番后又被抛弃。
顾眠枫走后,那个女人也恨他,却在那场大火里推开了他,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了断了他们上一代的所有恩怨,放过了他这个始作俑者。
——帮我照顾小枫!
——你答应了,为什么没有做到!!
哥,救我!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哥,你救救我!
他们只要钱,你带钱来,会没事的……
“先生!!”
席诏拧眉,把骤然响起的电话挂断。
这一声“先生”叫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心肝脾肺一齐疼着,无法表露,只能沉默消受。
“不怕,接着睡,医生还没有来。”席诏摸到他额头上的湿意,才发觉,就在刚刚,他起了一身冷汗,连脊骨都在细细地发抖。
顾一阑恍然回到人间,抓着席诏的手指用力绞紧,掌心又挣扎出细微的裂口。
很多事情遮掩不住,他仍希望席诏能晚一点知道,晚一点厌弃他。
电话铃声不依不饶地响起来,一声急促过一声,像催命的鬼,本能地让人觉得不舒服。
席诏接起,席饮鸩的声音又干又哑,像一把火烧尽了的碳,他说:
——小叔,算我求你,沈佑和池家狗急跳墙,带走了菁菁,我信不过其他人……
两个地方,席饮鸩分身乏术,不想让沈菁有一丝意外,于是放下姿态求昔日的情敌。
“先生……”顾一阑叫他。
席诏回头,狭长的眼睛注视着顾一阑,看那双温柔的眼睛含着泪,沉默不语,又仿佛说尽了人间字句。
他一步步走回去,把顾一阑拥进怀里,用力地吻在他的唇上,舌头粗暴撬开唇瓣,如同打开一只蚌壳,残忍地取出珠子。
在每一个昙花一现的吻里,席诏无意间掠夺了顾一阑最珍贵的东西。
“等会有医生来给你检查身体,配合一点,乖乖等我回来。”
顾一阑抖了抖,他右手试图拉住席诏,却被左手按住,他拼命摇头,被眼泪噎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也不能呼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离他越来越远。
别走。
虽然很自私,但是可不可以,留下来陪陪我。
我疗伤很快,一点点时间就够了……
你如果留下来,我就不走了……
别走了,我赔你一个沈菁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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