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七零一 小卫道士的困惑</h1>
“殿下初时不肯即刻回宫,是黄道周与解学龙跪地相求,他方才哭着回来。”丁奥躬身侍立皇帝身边,据实汇报。
“两位先生一跪,他就从了?”朱慈烺把玩着一块台湾进献的珊瑚玉摆件,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殿下对黄道周十分厚待,先是喊‘黄先生起来’,继而又扶他不动,这才无奈上马回来。”丁奥答着,心里却对皇帝陛下用的那个“从”字颇有些放不开。
这是对皇太子的不满么?
皇帝陛下重用中官女官,甚至使女官在外朝扎根,对待异己大臣从来没有心慈手软。仅仅隆景年以来抄家流放的官员恐怕就比大明之前两百八十年的总和还多。就以丁奥自己掌管的东厂为例,权力甚至大过魏忠贤乱政的那几年。
这样的皇帝当然不可能喜欢优柔寡断、心软如绵的人。
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更何况汉宣帝教育儿子的话已经流传千百年,只需要将汉宣帝那段话中的主语改成大明,正贴切如今的朝局。可见皇太子与儒臣的感情如此深厚,并不是个好信号。
丁奥甚至对此感到脊梁骨发寒。
如果自己能够活到义父刘若愚的年纪,多半是能碰上新皇登极的。那时候儒臣是否会卷土重来,秋后算账?年轻时吃苦是福气,一把年纪了再被人发配边镇,那可真是倒了血霉。
朱慈烺坐在靠椅上,仰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对于儿子长大就不听话颇有些不能接受。
即便是前世,他也属于少年老成的一类,自觉自律,用功读书。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好像并没有叛逆过,而且对父亲十分崇拜。
恍然间,朱慈烺仿佛看到了前世父母的身影,不过脸上却如同蒙了一层雾气。
“去钟粹宫。”朱慈烺猛地站起身,决定亲自去看看皇太子。
……
钟粹宫里十分安静。朱和圭坐在书案前,呼吸绵长,认认真真地临帖。这一刻,朱慈烺倒像是看到了自己转世之后的童年,一个孤独没人能够理解,或是不屑于理解的漫长阶段。
现在儿子看自己,大约就像是自己当初看皇父崇祯一样吧。都是觉得父亲没有远见卓识,做了许多错事。
朱慈烺心中暗道。
不过自己凭恃的是数百年之后的知识和思想,而皇太子对父亲的质疑却是因为别人的道德灌输。
“父皇。”朱和圭又写了一行。才发现父皇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看了良久,放下笔起身行礼。
“有心事啊。”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宣纸,故作随意道:“出去走走?”
朱和圭点了点头,沉闷地跟着父皇出了书房。
父子两人也没走远,就在钟粹宫的后院里散步。
朱慈烺提了个话头问道:“黄先生临行前说了什么?”
“黄先生让儿臣好好读书,若有疑惑,当请教大儒。”朱和圭还不知道皇帝耳目通达,自作聪明的将刘宗周的名字隐去。
“大儒啊。”朱慈烺长叹一声道:“大儒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做出来?”朱和圭疑惑道。
“是啊,总得做事证明自己的确奉行仁义。不是口头说说罢了。”朱慈烺侧着头,看着容貌越来越像自己的皇太子。他道:“你听说过张居正没?”
“好像是国朝的首辅。”朱和圭的历史课还没上到近代史。
“是隆庆、万历朝的阁臣。”朱慈烺轻笑一声道:“毁誉参半,却是实实在在的权相。你知道么,他本是神庙老爷的老师,神庙老爷亲政之前对他最是尊敬,简直到了敬畏的程度。”
皇太子朱和圭有些惊讶。在他看来皇帝是不可能害怕任何人的。因为除了上天与祖宗,再没有比皇帝更大的来头。而上天和祖宗等闲是不会亲自出面的。
“张居正卒于万历十年,神庙老爷赠上柱国,谥文忠,而在他生前就已经是太师、太傅了。”朱慈烺顿了顿。道:“可惜没过多久,这些哀荣便统统被褫夺了,合家被抄没。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朝抄家的程序,在正式抄家之前,被抄的人家是不许出入的,所以张家活活饿死十余口,惨不忍睹。”
朱和圭皱着眉头,呲牙咧嘴,好像吃了什么酸嘴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呢?”朱慈烺问道:“你看皇祖父最后一任首辅和次辅,陈演、魏德藻。他们两人非但在位无功,更是叛国投敌。复国之后,你皇祖父也没有将他们灭族。因为这是君臣之间最后的一丝体面,总要维持的。那为何神庙要对自己敬爱的师傅如此决绝?”
“那是为何?”朱和圭忍不住好奇问道。
“因为神庙对张居正由爱而恨,简直恨之入骨。”朱慈烺见儿子更加迷茫,又道:“张居正在位时,处处要求神庙节俭,就连宫中养几个优伶他都要劝谏。神庙也一直听从师傅的话,从未放纵自己。直到张居正死后,神庙才知道:原来张居正的排场比亲王还大!轿子竟然是一整间架在轮子上的屋舍,里面有座椅,有书桌,可以走动休憩,非数十人不能驱动。”
“这就是神庙对张居正恨之入骨的原因。”朱慈烺低声道。
朱和圭低下头,还不能理解为什么父皇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你现在对黄先生的爱,不逊于当日神庙对张居正的敬爱。天地君亲师,这并没错。”朱慈烺道:“但是日后你若发现黄先生表里不一,并不是你心目中那样的完人,你会不会心中疼痛?会不会觉得自己被人骗了?会不会恨他?”
朱和圭被问得眼泪都低落下来:“父皇,黄先生不是张居正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