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这两日在老宅里,除了指挥着人从山房里搬家,就是同外祖母一道儿说话,昨儿晚上她去偷听了一耳朵,竟是在研究她的嫁妆单子。
烟雨又是喜悦又是忐忑,不好意思地溜回去之后,就盘算着如何能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将银票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青缇就进来了,侍候着姑娘起床。
烟雨就坐在镜前问青缇:“娘亲和外祖母在做什么呀。”
青缇面上带了喜气,笑着说:“老夫人今儿精神好得很,知道六公子午间要来,就同姑奶奶一道儿,正列菜单子,好叫厨房整治酒席呢。”
“小舅舅来还要在咱们这儿用饭么?”烟雨有点儿赧然,“非节非庆的,摆了宴席,别把小舅舅吓到才好。”
青缇为她梳好了发,虚扶着姑娘去洗漱,在一旁捧着棉帕侍候。
“昨夜姑奶奶不是说了嘛,太主娘娘定了九月初六,请了上柱国将军夫人来咱家提亲,今儿六公子一定是带着话儿来的,您说老夫人和姑奶奶该不该重视起来?”
烟雨觉得自己被珍而重之的对待,心寰里一片熨帖,她从青缇手里捧着的香膏盒子里,挖了一小块香,点在了自己脸上,忽的想起了前夜在西府,同小舅舅搽香香的情形,只觉得脸颊霎时滚烫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可笑意却藏不住,直叫青缇在一旁看了掩口笑。
“……老夫人同姑奶奶在正厅里等您用早点呢,您可别笑了。”
烟雨说是,这便拾掇齐整往正厅里去了,将将走到正厅的院子里,远远见晴窗下,外祖母同娘亲正对坐着说话。
这融洽的景象叫烟雨看了心生安稳,刚想近前,忽的脑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使她一霎闭上了眼睛,有些晕眩之感。
青缇觉察出来了,连忙扶住了烟雨,紧张问了一句怎么了?
烟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眼前那片黑渐渐消散,晕眩之感便好些了,她摇摇头说无事,“许是饿了。”
青缇便搀着她小心翼翼往正厅走,因烟雨晕眩,二人都走的静悄悄,快到正厅前,裴氏和顾南音两人闲谈的话语轻轻传出来。
“……有些事瞒着就瞒着了,没得教孩子知道了,身子再不好了——”
青缇刚想出声唤人,烟雨却手一拦,若有所思地制止了青缇。
正厅里继续说着话,声音都轻轻的。
“眼下天下太平着,顾家那一头又是个安稳的人家,咱们就把濛濛的婚事顾顾好,她母亲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您说的是。老天眷顾,叫咱们孩子能顺顺遂遂的——”
正厅里俩人将话题转开来,去说做被子的事了。
烟雨心里就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了。
娘亲和外祖母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呢?
烟雨慢慢想着,进了正厅,先向外祖母和娘亲问安,俩人高高兴兴地走过来,同烟雨一道儿坐了,先用早点。
早点是芳婆烧制,三丁包子虾籽面,大煮干丝蟹黄包,全是广陵有名的早点。
烟雨便吃的心不在焉的。
顾南音最是能瞧出来女儿的情绪,此时便注意到了,同裴氏对上一眼,这便柔声唤了一声濛濛。
“这是怎么了?娘亲瞧着倒有几分不高兴似的。”
裴氏这两日心情好精神好,常犯的病症都没发作了,这一时看见孙女儿食不知味,立刻也紧张起来。
烟雨见两人都关切着她,立是便有些自责,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娘亲,婆婆……”她搁下箸,犹豫了一下,“我一直想问您二位,我的父母亲,当年是出了什么事……”
裴氏心里一沉,再度看了看顾南音的眼睛,笑意渐渐收却了。
“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人要往前头看。”
顾南音摸摸烟雨的肩头,笑着说:“左不过就是进京赶考时,出了场意外……你只要知道你母亲在天之灵,看到你过的这般好,一定会高兴的。”
烟雨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梦里不见天日的阴湿天地、外头热呼呼的风,凄惨的哀嚎声,以及看不清面目的母亲,字字句句对她的叮嘱。
从前她闹不明白这些迷糊的记忆,索性不去想,近来许是年岁增长了些,又同外祖母相认了,益发有些探询的冲动。
她不想被娘亲敷衍,刚想抬眼问清楚,外祖母却捂了胸口直说心口疼,叫顾南音扶她进去歇下。
烟雨瞧出了外祖母不想同她细说,默默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将余下的一只蟹黄包慢慢吞下。
一时,顾南音便从卧房里走出来,瞧见女儿还有些怔忡,她便摸了摸烟雨的脑袋,小说劝慰着。
“……那时候,你父母亲在古庙客居,许是天干物燥的缘故,庙里头就走了水,你母亲将你藏在了井里头,这才保全了你。”
烟雨这是头一次听娘亲同她细说,听到她被母亲藏在了井下,登时了然了自己的梦。
她的眼睛渐渐地就湿了,泪水涌了出来,直望着顾南音眨也不眨眼。
“你外祖家呢,又卷入了贪饷的案子,举家被流放……家道才败落下来。”顾南音将这些陈年旧事几句话说完,不免唏嘘。
烟雨静静地听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不解地问:“娘亲,既然都能将我藏在院子里的井下,为何不带了我一起跑呢?庙里的围墙再高,也不至于跑不出去啊……”
顾南音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即便她笃定盛怀信没死,了真相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娘亲不在其中,也是不知情……”她哄着烟雨,“快别哭了,一时顾以宁来了,瞧见你红着眼睛,该要问了。”
烟雨一时无法从伤心的情绪走出来,只呆坐在椅上掉眼泪。
顾南音见状,只觉得心疼,陪着女儿做了一时,将她哄好了些,才吩咐青缇带烟雨往园子里走一走。
这一时才过辰正,夏末的日头一寸一寸向上爬,落在园子里的花架上,显出白亮的光色。
烟雨就望着墙外湛蓝的天,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没问过,这一时问出了口,却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桩事。古庙走水,母亲将我藏在了井下……”
烟雨试图去触碰脑中的记忆,果不其然地引发了头痛,她垂泪,“怪道我常常梦见黑洞洞一片湿滑,原来那是在井下。”
青缇看着姑娘这样的神情,心里实在心疼。
“横竖都过去了,您小时候不是盲过吗?姑奶奶也是怕提起来,再刺激了您的身子。”
烟雨又何尝不知娘亲的苦心,只是大约是血脉管着的原因,她一想到那个保全她的母亲,或许遭遇了多大的痛楚,心就不由自主地痛起来。
青缇就想说些什么岔开姑娘的神思,这便说起晓起她的见闻来。
“今早我去外院转一转,竟遇上了石中涧,才知道老宅外头,全是六公子布置的护卫,明的暗的不老少……”
烟雨的神思果然被岔开来,疑惑问道,“做什么要派人护卫着?”
“您到了一个新地方,公子应该是放心不下您。”青缇笑着应道。
烟雨便琢磨出几分蹊跷来。
中元节那一晚,她在东水关,又撞见了那个奇怪的大人。
彼时他拿着自己的布老虎时,那神情分明是错愕的,而灯照过去时,他才一霎变幻了神情。
时间再往回溯,那一晚在宫中,那位大人不停追问她时,眼神似乎不断地落在她的右侧鬓发间。
她忽然心神一震,抬头问青缇,“你这般瞧我,可能看出来我鬓发间的胎记?”
青缇瞧了瞧,摇了摇头,“姑娘的胎记长得好,藏在鬓发里,除非梳开了看,谁都看不出来。”
烟雨慢慢回想着那位大人的样貌,越想越觉出几分熟悉感,她试图再去想,脑中便开始剧痛起来。
青缇忙扶住她,烟雨不敢再多用脑,只将那一点疑惑按下,揉了揉了眼睛。
主仆二人慢慢回了卧房,小小休憩了一时,便见芳婆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着请烟雨过去。
“六公子来了。”她说罢,又改了口,喜笑颜开的,“太主娘娘昨儿在积善巷里分了府,西府现如今挂了文安侯府的牌匾,老奴该唤六公子为世子爷才是。”
芳婆开心极了。
姑奶奶和六公子都是积善巷顾家的人,倘或日后嫁娶,总会有些名分上的不妥当,说不得还会惹来闲话。
如今西府成了文安侯府,姑奶奶又领着姑娘分出去过,更会顺顺遂遂的,没什么阻碍了。
芳婆感慨地赞叹一句,“为了能迎娶咱们家姑娘,六公子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第92章.按迹寻踪(下)原来您也有忐忑不安的……
芳婆掼爱乱用成语,只惹得烟雨和青缇一阵儿笑。
她知会完了姑娘,便掀了门帘出去,临走又回身笑着说,“姑奶奶叫您过一会儿再去,孬好拿一拿架儿。”
烟雨笑着应了,旋即坐在镜子前坐看右看,小声嘀咕着说着“同小舅舅拿什么架子呀……”可到底还是换了身装束,携着青缇往正厅里去了。
夏末的日头好似强弩之末,即便是近正午时分了,日光也不甚炽热,烟雨快走近正厅了,便瞧见廊下规规矩矩地站了两列护卫,见姑娘来了,只略略躬身行礼。
三两束日光洒在了正堂门槛下,小小绣鞋踩过,轻跃而柔软的身影走了进来,先向坐在正座的外祖母问安,再向顾南音问安,最后才慢慢旋身,向着座上人,微微欠身,福了一福。
该称小舅舅什么呢?烟雨一边儿欠身一边想着,不免神情就严肃了些,可惜到底没想到该唤什么,一抬眼,就撞进了小舅舅静深的眼眸里。
小舅舅的眼睛在笑呀,那笑意很不明显,依依约约地藏在眉梢眼角里。
烟雨的心跳就漏了一拍,神情严肃地退了下去,只乖巧地在娘亲身边坐了。
裴氏眼望着堂下这一对儿小儿女,再捕捉到顾以宁看向孙女儿的那两道温和眼波,不由地咂摸出一些岁月完满的甜意来。
她看着孙女儿落座,这才笑着看向顾以宁。
“……老身年过半百,原以为就要在登瀛海边凄苦度过余生,未曾想,竟能被首辅大人寻到,也让老身能同亲人团聚……老身当真是感激不尽。”
感谢的话,在烟雨来之前,已然说过无数次,这一次再提起,裴氏仍忍不住眼圈泛红。
顾以宁微微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笑意在唇边牵了一线。
“严顾将成一家,老夫人无需言谢。”
裴氏一怔,不禁看了看坐在下首的顾南音和烟雨,顾南音倒是不觉意外,只抱以微笑。
烟雨尚不能反应过来,只听懂了将成一家,心里就有些小小的赧然,只微抬眼睫,将视线落在顾以宁的身上。
该说的,其实在烟雨来之前说的差不多了,比如提亲的日子,定亲的打算,这一时顾以宁心里牵念着方才烟雨的严肃,这便轻抬手,命石中涧上前,向老夫人奉上了厚厚一叠落了官印的契约书。
裴氏不解其意,接过契约书,只略略翻看了第一页,神情便已大动,双手不由地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看了顾以宁一眼,接着向下翻,看到末了,已然情难自禁,落下泪来。
顾南音同烟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扶住了老夫人,再随着一看,也都有些怔忡。
这一沓厚厚的契约书,皆是房契与地契。
其上第一页的房契地址,正是顾南音每年都派人去跑一趟偷偷打听的地方——位于广陵东关街的严氏老宅。
东关街之旁便是东关渡口,比邻运河,乃是天下商埠汇聚之地,也是运河边最为繁华靡丽之所,而严家当年身为盐商总首,老宅占据了百余亩地,建筑之华美,可谓广陵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