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起先有一些慌乱,后来就镇定下来了,拿手指点上了自己的唇,将那点柔润搽了上去。
“怎么借怎么还……”她偎过去,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小舅舅,“那是息钱,您还要还本金呢!”
顾以宁垂目看她,不免呼吸微急,偏她还把手爪子乖巧地搁在他的胸膛上,抓了抓,活像个小讨债鬼。
她威胁,“我讨起债来,可是心狠手辣……”
也许这世上,没人能抵挡得住这份灵动可爱,顾以宁扬手,轻抬起她的下巴,缓而轻地覆上她的唇色,将她的柔润轻轻吮入了口。
酥麻有如过电一般,钻进她的四肢百骸,烟雨软在他的怀里,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吻。
马车平稳地驶动在金陵的夜色里,本是静蓝的夜,却有丛丛的火光在街角巷口烧着,烟雨先是偎在顾以宁的怀里像外看,看到后来,便趴在了窗边看。
“小舅舅,这里不是主街么?为何今日不点灯?”烟雨从前不曾在中元节出过门,此时有些便有些不解。
顾以宁何其明锐,觉察出一点她的不安,这便牵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亡魂凭火识家,官府便命中元节的夜里,四处灭灯,以免扰乱他们的神思。”
烟雨了然,默默地将挎兜里的明月珠拿出来,那柔弱的一点白玉光,照亮了马车窗下疾驰的路。
“小舅舅,您是早知道了我的身世么?所以才将我的外祖母接了过来。”她问,嗓音轻轻。
顾以宁嗯了一声,眉宇间有些歉意。
“……这些时日动荡颇多,我分身乏术,还未及好好同你说。”
烟雨摇了摇头,回身认真地望住了小舅舅,“倘或不是您费心,恐怕这辈子我都寻不亲人。虽然我嘴上不提,可我心里,都记着呢。”
顾以宁心有所感,眸色柔软下来,“其间还有许多查探不明的,待石中涧杨维舟查明,我会细细与你分说。”
他想说会还广陵严氏、她的生身母亲一个清白,可理智又制止住了他,于是他只揉了揉了她的发,叫她安心。
烟雨便絮絮叨叨地同他说着,午间同外祖母相认时的情景,一时哭一时笑,十足小女儿情态。
顾以宁便也认真地听着,看着她笑眼含泪的样子,忽觉出几分后悔——应当早些叫她同自己的亲人会面的。
马车驶过一丛一丛幽蓝的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东水关。
秦淮河东水关这一段浅岸设了阶梯,金陵城中百姓便都在此处下河缇,在岸边放下各色花灯,寄托对亲人的哀思。
此时已近二更,河岸边的人稀稀疏疏,顾以宁下了车,回身接了烟雨,慢慢往河堤行去。
到那河堤处,果有售卖桂花酒酿的摊子,烟雨便让青缇同种菱坐下来吃,自己则跟在小舅舅的身侧,在左近的河堤处坐下了。
身侧仆从奉上两盏荷花灯,烟雨把布老虎放在一边,将河灯捧在手里,只觉得这风制作的实在精致,便问小舅舅要了一只炭笔,仔仔细细地在上头写下了一些字。
她写完便拿给顾以宁看。
“娘亲爹爹,女儿过得很好。”
顾以宁嗯了一声,烟雨便凑过去看小舅舅手里的河灯,里面却只字未写。
“小舅舅,您……”烟雨欲言又止,她知道小舅舅也是生母早逝,这会儿想到了,连忙住了口,把自己的小手窝进了他的掌心,“我们一道儿放出去吧。”
顾以宁说好,二人便下了几步阶梯,在水边,将两盏河灯慢慢放在水面,静静地看那两道火光远去。
放罢了河灯,算是了了今夜的一桩心事,烟雨便要吃桂花小元宵,“再给娘亲和婆婆带一碗儿……”
顾以宁自然说好,同烟雨一道,在那摊贩的桌案前坐了。
烟雨爱甜,闻着桂花酒酿的问道嗅了嗅,只觉得清甜极了,正专心等吃的间,忽听得不远处河堤吵嚷声一片,众人便循声望去,但见河堤上呼啦啦跑来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正追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瘦高的身形,面容却还是孩子模样,他不过跑远了几步,便被家丁们捉住了,他便挣扎着叫嚷起来,声音还带着孩童的尖细。
“我娘亲就是在这里给人烧死的,如何我不能祭奠她?”他哭喊着,声音嘶哑起来,“都给我起开!不许拦着我,蠢材!”
可惜那些家丁口中喊着大爷可不敢,可没一个动作是停下来的,那少年益发的狂躁起来,左踢右打,可始终难敌众手。
烟雨看的紧张,手便抓住了小舅舅的手臂,顾以宁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向石中涧示意。
石中涧会意,领了几人上前干涉,那些家丁倒是不敢擅动,略略放松了对少年的钳制。
见有人为他出头,那少年来不及致谢,登时便跑出去了,往那河里放出去一盏灯,旋即跪在了河堤上,哭着喊了一声娘亲。
那声音带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喊到后来已然嘶哑无声,令周遭听之动容。
烟雨听着那少年的嘶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剧痛起来,默默地拭了拭泪。
顾以宁见状,眉眼微蹙,拿勺子舀了一颗小元宵,碰在她的唇边。
“不必担心。”
烟雨食不知味地将小元宵吞下去,再抬眼望过去,便见石中涧已然领了人回来,隐在了一边。
而那少年跪过了,哭过了,便也不再挣扎,只深深向石中涧这一处看过来,那眼神里盛着感激之意。
只是他还未及说些什么,便已被家丁们擒住,那少年愤然甩开,傲然道:“小爷自己走!”
家丁们旋即不再上手,忽见一辆马车驶过来,其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形容清瘦,许是见周遭无什么人,见那少年近前唤了一声父亲,那中年男子横眉立目,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少年的面上,直将这少年打了一个踉跄,吐了一口血。
此人,顾以宁识得。
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
烟雨捉住了小舅舅的手臂,有些难过,顾以宁感受到了烟雨的无助,这便站起身,向杜从宜走过去。
烟雨即刻便跟了上去。
杜从宜正叫家丁将儿子杜允良抓回去,忽见眼前佯佯走来一人,形容万分俊逸,正是当今内阁首揆顾以宁,登时便有些惶恐,拱手唤了一声首辅大人。
顾以宁哦了一声,锐利两道视线落在杜从宜身上。
“杜使司何故当街教子?”
首辅大人的声音冰凉彻骨,即使杜从宜早就知晓其人温润如玉,又不过将将弱冠的年纪,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
他忙示意家丁将儿子钳制住,这便赔着小心道:“……下官教子无方,纵容犬子街头胡闹……今日中元节,家中已设了灵台,供他祭奠亡母,可他非要跑出来,惊扰了大人,下官该死。”
杜允良在一旁嘶吼起来:“骗子!是你害死了我娘!我要杀了你。”
杜从宜满面惊慌,立时便叫人去捂他的嘴,再看着顾以宁的脸色道:“犬子胡言乱语,下官即刻就将他带回去!”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亲?烟雨气的浑身发抖,顾以宁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身后。
“令郎想念亡母,天经地义,杜使司百般阻拦,倒有些欲盖弥彰了。”他冷冷,“刑部已然在复核东亭翁主之案,杜使司近来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杜从宜闻言浑身如堕冰窟,强忍着心底的惊惧,面上却显出了哀恸之色。
“如此甚好,下官期盼着爱妻能沉冤得雪,早去轮回。”
顾以宁不置可否,杜允良却在被押着往车轿去,哭着叫嚷:“我娘亲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放过你!今夜鬼门开,我娘会回来找你的!”
杜从宜不敢再逗留,恭敬同顾以宁道别,匆匆领人离去了。
烟雨想着方才那少年哀恸的样子,不禁心有戚戚焉,再回到摊子那里,早已没了吃元宵的心情,只呆坐在桌前不言不动。
顾以宁叹了一息,轻声吩咐石中涧备车,准备将烟雨送回雍睦里的老宅。
烟雨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河里慢慢漂浮的河灯,忽的想到了一事,登时浑身冰凉,提裙向河堤跑去。
方才夜色如墨,她一心想着河灯,竟将布老虎忘记在了那一处!
那只布老虎,自打记事起,便一直陪着烟雨睡觉,原是锦缎制成的,十年间缝缝补补,便成了一只打补丁的布老虎。
烟雨满心的懊悔,只觉得自己愚笨至极,竟能将自己心爱之物遗忘。
好在离得不远,快要近前时,忽见那河堤处,站了清瘦一人,石中涧扬起灯照过去,那人蓄了胡须,面目英俊,手中正拿着烟雨的那只布老虎。
烟雨看到那人的长相,只觉得心头突突跳,未及多想,正待出声,身后却有一双手将她拽住,旋即将她掩在了身后。
而河堤那人,循声看过来,眸色沉沉。
在鬼门大开、亡魂四处游荡的中元日,他的眼神,比鬼魅还要阴森。
第86章.鬼门大开(下)这……不是梦。……
烟雨霎时就认出了此人。
那一晚宫变,此人曾为她遮掩,也阴晴不定地质问她的来历,使烟雨手心生汗,头皮发麻。
她原以为是那晚的生死攸关的气氛使她胆战心惊,可目下再度对上他的眼神,仍令烟雨心提在了嗓子眼,望而生畏。
她被顾以宁掩在身后,一颗心牵系在了布老虎身上,从小舅舅的肩侧望过去,那人的视线撞上了她的,那其中的审视之意味,令烟雨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眼神收回,躲在了小舅舅的身后。
顾以宁哪里不知烟雨的害怕,他看向盛实庭,眼神锐利。
“石中涧,拿回来。”
石中涧领命,脚下迅疾两步,已然走到了盛实庭的身前,不过一个晃眼,布老虎已易主。
石中涧旋身,将布老虎双手奉给了烟雨,烟雨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在小舅舅的身后抱紧了布老虎。
盛实庭原本森冷的眼神一霎转为温煦,负手道:“下官夜游东水关,竟捡到了首辅大人的爱物,当真是有缘。”
身背后传来烟雨惊魂未定的细微喘息,顾以宁心头微动,只将视线落在盛实庭镇定自若的面庞上。
“盛公二更天夜游秦淮,好雅兴。”
盛实庭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下官心有牵念,以致夜不能寐,只有出来走一走,方能排解愁绪。”
他说着,眼眸里有水光微动,望在众人的眼中,似乎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一般。
盛实庭如此这般惺惺作态,顾以宁并不意外。
这几日,他常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家乡宣州,提起早亡的父母,像是察觉了周遭的动作一般。
能在宫变之事中全身而退,盛实庭决计不是个简单之人。
他的嗅觉敏锐,能知微见著,故而能在这十年间平步青云,不惹尘埃。
杨维舟等人调查广陵严氏的贪饷案,想必他早已闻风,故而才会在这几日动作频频。
倘或真如顾以宁所推理判断那般,他今夜对于这只布老虎的不执着,看似无视烟雨的洒脱,倒有些过于做作了。
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闲谈,闻言略点了点头,旋身举袖护在了烟雨身后,往马车前走去。
烟雨觉得浑身冰凉,僵硬着脚步上了马车,待小舅舅也上来了来,马车缓缓走动起来,她才瑟瑟发抖着同顾以宁说话。
“……前些时日在宫里遇见的,就是他!”烟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益发害怕,“我看他的眼神,像是认得我一般,一直在上下打量,刨根问底……”
顾以宁嗯了一声,将她揽在了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