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的嬷嬷在后头拽她拽不住,直吓得跪在了地上。
粱太主听着这外甥孙女儿倒有几分无理取闹得样子了,面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头却在思忖。
琅琊公主是个执拗的样子,不然三年前也不会一气之下往狮子岭避世去了,这一时她在这里撒泼,恐怕不拿出个说法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这厢在思忖,琅琊公主就跌坐回椅子哭,倒是惹来来门前的一群姑娘们。
原来,午间太主叫人去传东西二府的姑娘们来量尺寸,难得老祖宗体恤,两府的姑娘们就挽着手全来了,结果撞上了琅琊公主来,便都在游廊上等,听到公主在里头,这便都悄悄伸了头,往正厅里头探看。
琅琊公主粱冰衔此时气血翻涌的,跌坐在圈椅里抹泪,眼见着粱太主静坐着不言声,更是笃定了他们顾家哄骗自己,心里益发的气恼。
正自心里头冷笑连连,忽听得外头有姑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琅琊公主更是怒火难耐,直骂了一句身侧的嬷嬷,“什么人在外头,给本公主轰出去。”
那皮嬷嬷这便在心里叫了苦,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宫娥,往门前一站,板着脸作势训了几句。
姑娘们便缩回了头。
粱太主这一时见自家这外甥孙儿耍横,倒是有些生气了。
今儿她难得叫东西二府的女孩子们来量尺寸,却叫她们瞧见了这样一场闹剧,当真是难堪了。
眼见着僵持不下,忽听得外头多了些声响,接着瞧那正厅门前,明明暗暗的天光下,有脚步声轻起,再一晃神间,有人自院外而来,身型清穆端方,眸色却沉沉,好似浸润了极地冰峰的霜雪。
琅琊公主粱冰衔正捧着帕子哭,见顾以宁踏进正厅来,面庞清俊的好似画中人,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不由地站起了身。
“表哥……”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委屈之意在见到心上人的那一刻喷薄而出,泪珠儿雨落似的,益发凶猛了。
顾以宁面色沉沉,视线只在琅琊公主的面上停留一瞬,便迅疾地挪开了,向祖母行了个礼,这才微微转身,面向了琅琊公主,一双静深的眸子望住了琅琊公主粱冰衔。
“我早已有意中人,谢过公主厚爱。”
琅琊公主心痛的难以附加,一把扯住了顾以宁的衣袖,难以置信地说:“是那一位吕家小姐么?我不信,除非你把婚约拿出来。”
顾以宁轻抬手,衣袖将她的手拂落,面色依旧静沉从容。
“你该不信,因为不是她。”他将视线慢慢挪开,认真地望住了粱太主,目色坦荡,“我此生非她不娶的,的确另有其人。”
第64章.玉兔向月老来得子,可不能溺爱孩子……
听到顾以宁亲口说出早已有意中人时,门外廊下传来轻轻的讶异声,是女孩子们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之后的惊呼。
琅琊公主也听到了,愕然地站在原地,只拿一双哀怨的眼睛望着他。
三年前她还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听到梁太主婉拒了母后,她羞愧难当,逃也似地往狮子岭住了三年。
前些时日再见,她再次心动,以为这次勇敢一些,却得到了他的亲口拒绝。
原来,他早有意中人,也早已非她不娶……
琅琊公主眼睛里的哀怨悄悄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伤心与失落,她觉得很尴尬,门外廊下女孩子们的每一声讶异,都像在狠狠地嘲笑她。
她低了头,再不看顾以宁,却在想转身飞速离开的那一刻,听见他在后头道了一声再会,还是那种清正平和的嗓音。
简单两个字使她破防,她不愿再逗留了,将背影留给了正厅的人,领着仆妇慢慢往外去了。
于是便有府中的侍女送她,梁太主叹了一口气,叫人唤女孩子们去一旁的厢房里量身长,这才看向顾以宁。
阿虞永远是那样一副清正模样,温煦时有如春风和气,即便愁烦时也不动声色,他克制、从容,从不向外显露自己的心意。
何曾如今日一般,当着外人的面,竟如此坦荡地说出早已意中人的事。
梁太主何其明锐,眼见着孙儿往椅上坐了,脑海里三回六转的,倏地就将几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早有意中人,非她不娶。”她顿了顿,目色倒还是温慈的,看着顾以宁,“可真?”
顾以宁道了一声真,只在椅上端坐,眸色澄明清澈。
梁太主哦了一声,挥手屏退了周遭随侍,细细思量着说话:“前儿你问我,文安侯府的牌子能不能立起来,可是为着你那位意中人考量?倘或我没推敲错的话,你那意中人,是不是斜月山房那孩子。”
细碎的尘在光里浮沉,益发显露出午后辰光的安宁,顾以宁的眼眸里,慢慢浮泛起细微的情绪来,他点头,到让老太太舒了一口气。
是了,除了那孩子还有谁?
自从那孩子跃入了西府人的眼帘里,好像自家这个孙儿便活泛了一些,也常在府里走动了,顾瑁随口同她的谈天里,也常常提到宁舅舅同烟雨,饱尝世事的老太太,略一考量,便能从细枝末节里,分辨出真相来。
只是到底是对不住远道而来的吕家母女了。梁太主有些歉疚,好在两下里都只是含含糊糊的,虽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到底都是在猜,只有她们到府里时,再想辙补救吧。
她略过这件事,只细细地问了一些琐碎的,“你既说出来了,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说来听听。”
顾以宁嗯了一声,声音平缓地向着祖母说话。
“金陵府衙已然为顾南音开具了回广陵的路引,孙儿也已命人在广陵府衙为她二人入籍,这是其一,其二,倘或祖母应允,便将文安侯府的牌匾挂起来,父亲如今已不在内阁,再不涉朝堂,称一声侯爷也未尝不可。其三,修筑围墙,将东西二府分隔出来,西府同东府,分宗。”
梁太主并不觉得惊愕,只拿茶水润了润略干的口唇,思量着说道:“前两宗就够了,分宗是大事,还要再考量。”
她分析给他听,“濛濛只是东府老四记在名下的养女,叫你一声舅舅,不过是随着她娘亲叫的,若是不想叫人背后说闲话,从广陵出嫁便是。”
顾以宁一笑,望住祖母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这么说,祖母应允了这门亲事。”
梁太主温慈一笑,“你住在云宫里,难得爱重了一个人,一定是在心里千回百转定下来的,我岂能做棒打鸳鸯的那个人?只一宗,你要待她好,万莫负她才是。”
这样的叮嘱不过是随口一句,梁太主何尝不知道自家孙儿的脾性,这么些年来,读书、科考、入仕,按部就班地走着他的路,既不似京中士子一般娇妻美妾,也绝不涉足秦楼楚馆,只管克制自己的心,难得爱上了一个女孩,必定会千万珍重。
她叮嘱他,“那孩子识得我第一眼,就能跑去给我捉知了猴,张罗着给我炸民间小吃食,是个心地良善的孩子,再瞧她做发饰的制艺,针线毫厘之间就能瞧出她的玲珑心窍来。”
梁太主想起这几日的话来,可不就是一语成谶,“我为了搪塞陈皇后,随口一句等那孩子长成,现下想来,可不就是等她长成?可见人老了老了,说什么都是对的。”
顾以宁清浅一笑,回应着祖母的话,“……您可还记得,那一日,您带了条金鱼回来?”
“可不是,你叫顾虞,偏偏濛濛第一日见我,就送了我一只鱼,还叫我戴给我的孙儿看,你瞧这机缘……”
梁太主感慨了一句,忽的又想起来什么似得,“既然如此,那便要好好操办才是,虽她们娘儿俩就住在斜月山方,可也不能草率过去,总要请个媒人上门去,再有,是先定下亲事,还是今岁就娶回来?总要有个章程,我这多少年没娶媳妇嫁女儿了,还得叫芩娘子过来参谋着才是。”
她急急匆匆地说着,顾以宁便站起身,坐在了祖母的身边,轻笑了一声。
“先定下来。旁的不急。”他想到那双明丽可爱的眼睛,唇边的笑意愈发深浓,“孙儿原想着将立侯府分宗的事宜办妥,再等她母女二人在广陵安置下,再同她分说,只是近来时事迫人,倒由不得孙儿从容了。”
他说着话,脑海里便想起一事来,暗忖一时要寻石中涧询问进展,此时便分了一些心神,再回神时,就听祖母又在叮嘱他。
“是不能再从容了,你如今二十二岁,再等濛濛那孩子两年的话,也要到二十四岁,成了婚蜜里调油个三两年再生孩子,怎么着都要二十六七,这就比寻常人晚了十年,可真是老来得子,到时候你可万不能溺爱孩子。”
梁太主的话叫人无端想起了糕糕和团团,顾以宁以手握拳,虚咳一声,掩饰住了他唇畔的笑。
“祖母午间被打搅了,这一时还能再小睡一时。”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着祖母躬身道谢,“谢谢您始终如一地爱护孙儿。”
他难得牙酸,梁太主仿佛又瞧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可爱的孩子,这便拍拍他的手,叫他去忙他的。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既要娶亲了,得有多少事要操办呢?你叫人请您父亲过来,我来交待他几句。”
顾以宁应了一声是,慢慢出了正厅,进了他的园子。
他更了衣出来,石中涧已在外间等候,拱手回禀:“回公子,那位老人家已接到,这会儿安置在顾家旧宅子里,属下听下头的人来汇报,老夫人虽形容枯槁,可精神劲儿很好,只是似乎有什么牵挂的事儿似得,总想着往外头跑。”
顾以宁思量一时,问道:“归途可有异况?”
石中涧摇了摇头,“属下这回没有亲往,随行的邓芳知是个老手,没遇上什么事,只说老夫人从登瀛临行前,去了一趟镖局,因实属临时起意,并未在镖局安插人手,故而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
顾以宁想着其中的联系,眉头轻蹙了起来,许久才道:“务必看护好老夫人,待这里一切安置好,再将她老人家接过来。”
石中涧领下成命,道:“大约是在山中海边吃苦太多,老夫人为人十分谨慎警觉,属下不敢擅专,还未同老夫人说上话。”
顾以宁知道石中涧办事熨帖,此时便命他下去,只在书房休憩了一会儿不提。
山月爬上树梢时,烟雨正坐在天井里看小鱼儿,她这个下午。心思万千地睡了个午觉,醒来手就支着手肘往窗外头看,也不知看什么,花儿鸟儿蝈蝈蟋蟀什么的,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这会儿她坐在天井里,就想等着娘亲来,同她说今日小舅舅对她说的好,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羞涩。
芳婆就同她说着话,“姑奶奶往二房里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说不得是在二房里吃了——如今二房的几位奶奶,同姑奶奶面上倒还可以。”
烟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芳婆递着话儿,一时门被推开,是往山下送尺寸的青缇回来了。
下午时候,西府叫姑娘们去量尺寸,那时候烟雨还没回府,到了傍晚西府来人通禀,青缇便下去了一趟,是以这个时候才回来。
她托着几样料子,笑着同姑娘说:“刘裁缝说,您的尺寸是春季的时候量的,夏日衣衫薄,务必要合衬才是,叫您一时再去一趟。”
烟雨心里头牵记着小舅舅,眼见着这时候还没打落更,娘亲还没回来,也想要再去西府一遭。
青缇又道,“路过烟外月,芩夫子叫奴婢给您带了两块绫布,叫您染色染着玩儿。”
见姑娘应声,青缇就将布料搁在了一旁,坐在姑娘身边儿说起了方才的听闻。
“奴婢去的时候,西府的丫头们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奴婢多事问了一嘴,说是琅琊公主来府里讨要说法,六公子正巧回来,只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拒绝了琅琊公主,公主便捂着脸回了。”
烟雨闻听这话,只觉得脸一霎就烧红了,直欣喜地拿手捂住了脸,好一时才从膝上抬起头来,说:“谁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谁啊……”
青缇就笑着戳了戳姑娘的肩头,闹她,“旁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
烟雨羞的眼睫都慌乱起来,悄悄地往青缇的肩头歪着了,有点儿惆怅,“那他为什么不来瞧他的意中人呀?”
青缇托着腮想,“六公子那样忙,说不得明儿就来了呢?”
烟雨就觉得一日都不能等,心里头猫儿抓似得,只想快些见到他。
“他只说是意中人,又没说名和姓,说不得是旁人呢?说不得是为了搪塞公主的呢?”她胡乱地猜测着,忽然心里头一跳,“是啊,他都没说过喜欢我……”
青缇不懂她这时候的小女儿心事,只听她在一旁喃喃地,便提议道:“吃一块糕团儿我陪您下山,就不想东想西了。”
于是便拿了两块糕团递在姑娘的手里,烟雨有心事,吃的便不是很专心,忽听得外头有人喊濛濛,听着是顾瑁。
青缇把门开了,把活蹦乱跳的顾瑁请进来,顾瑁一见到烟雨,这便抱着她肩膀,偷偷地同烟雨咬起了耳朵。
“……那个号称要做咱们舅母的,今儿被拒了一回,没精打采的走了,宁舅舅同她说,自己早有了意中人,还非她不娶,公主听了要伤心了。”
她分析来去,“那个吕家姑娘还没到,宁舅舅没法子要拒绝琅琊公主,只能胡编出一个人来了。”
烟雨听着前半段,心里甜蜜的紧,听着后半句,却觉得一瞬情绪就低落了。
小舅舅究竟要怎么样嘛,为什么不来瞧她?白日里她还有好多话要问他,还有好多没说完的话。
她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顾瑁便邀她,“我听说你要再下来量体,就亲自爬上来请你了,走着吧。”
烟雨嗯了一声,这便同芳婆言语了一声,同顾瑁一道儿往山下去了。
竹叶沙沙,山月依约。顾以宁这一时正在书房的窗下审阅政务,忽见那窗纸上由外头显露出一只小兔儿影子来,渐渐放大放大再放大,倒是个玉兔捣药的形状。
他不由地失笑,轻轻地支开了窗子,便见窗边一只纤细洁白的腕子伸着,手指间攥着一个木刻的小兔儿,那腕子的主人隐在了窗外,正细声细气地为小兔儿配着音。
“您瞧这只小兔儿可爱不可爱?”
顾以宁瞥见那细腕子上的一圈浅浅的淤紫,目色里便浮泛起一些复杂的情绪来,他叹了一息,轻声道:“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