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狮子岭唯一的山路,被坍塌下来的山石拦腰切断,那时候雨还未停,惊涛骇浪一般地推过来。
顾以宁在堆积如山的山石前勒停了马,不过一息的功夫,便策马上山,另择崎岖山路而行。
经过虎啸涧时,骏马脚下打滑,若非顾以宁飞身而起,抓住了生长在山壁上的黄桷树枝条,怕是要随着马儿,落入万丈深涧,命丧黄泉。
烟雨悄悄地又掉了一颗眼泪,面庞白的像纸,没有一点血色。
“万幸……”她啜泣的嗓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万幸您来了。”
她觉得自己很愚蠢,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起先是给人骗了,可我以为是魏王殿下找我有事,才会出去的,不曾想到,那个侍女竟然拿了刀,抵着我将我带了过来……”
她说好疼,抽抽噎噎地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腰侧,“您看,是不是流血了……”
小女儿仰起了头,露出了纤柔的脖颈,青蓝的光下,似乎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顾以宁认真地看过去,眉头便轻蹙了起来。
“未曾破皮,别怕。”
烟雨耷拉着眼睛,把手放在了腰侧,委委屈屈地说,“她还拿刀抵了这里,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刺破了衣裳……”
她摸索了一下,果真摸到了刺破的衣衫,她慌张地低下头,掀起那块破裂的布,露出了一小片白如春雪的肌肤。
顾以宁的视线一瞬调开,将她的脚轻轻搁在石上,旋即站起身来,将外衫除下,披在了烟雨的身上。
泪痕未干的小女儿被裹进了大大的外衫中,那外衫是春雪一般的白色,她拿尖而小的下巴颏蹭一蹭衣领,像只孱弱的小兔。
她吸了吸鼻子,“您的衣裳,有雨过天青的味道。”
雨过天青,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清洌、飘渺,带着远山烟海的浩渺之气,亦或是寂夜山林涧的清露,剔透甘洌。
顾以宁嗯了一声,带着柔软的温度,他忽而弯下身子,将她从石上轻拽了一把,站起了身。
于是他背转了身,冷清的嗓音由前面传过来,“上来。”
方才极度的惊惧下,走了那么久,烟雨的腿脚已然酸软不堪,此时见小舅舅背转了身子要负着她走,鼻子便又有些微酸。
饶是站在了石上,烟雨依然要踮着脚,抬高了手臂,才能环上小舅舅的脖颈,她往前一趴,一整个人便趴在了小舅舅的身上。
小舅舅的脊背宽阔而坚实,修长的的一双手向她伸过来,托住了她的身体,将她负在了身上。
烟雨在小舅舅的背上乖乖地趴着,像一个被雨淋了的布偶娃娃,苍白而又孱弱着。她拿下巴颏在小舅舅的肩头点了点,终于在他的颈窝,寻到了一方凹陷的柔软。
身前人似乎因她的动作微滞了一下,旋即慢慢提脚向前去了。
小舅舅的面颊贴起来好舒服啊,细腻又温软的质感,烟雨把脸偷偷地贴在了他的面颊上,慢悠悠地想。
方才的那些凶险和惊骇,在遇见小舅舅之后一扫而空,小舅舅的脚步深稳,离得这样近,能听到他轻缓平稳的呼吸声。
烟雨吸了吸鼻子,轻声问他,“小舅舅,我总在您的面前哭……”
顾以宁嗯了一声,“我觉得很好。”
烟雨歪在了他的颈窝,从侧面看小舅舅,深浓的眼睫在青蓝的夜色里微动。
“我哭的时候,样子一定很丑……”她喃喃,有些懊恼的自语着。
小舅舅却停住了,要她去看路边大石旁的一株曼陀罗花。
烟雨把视线挪过去,望住了那花儿。
将才的一场雨,将这株曼陀罗花的花冠打的垂了下来,那姿态如轻舞的裙摆。
“它像一个低下头哭泣的女孩子。”顾以宁说,“样子很可爱。”
他说着,继续向前走,不急不缓。烟雨的心剧烈的动起来,像是一群水鸟,倏忽振起翅膀,扑腾扑腾地掠过烟波浩渺的江面。
雨后的烟水气在周遭密林氤氲,路旁花叶偶然落下雨珠,发出滴答的响声,月亮会出来吗?也许正在云后向下探望呢,就像此刻的她一样。
烟雨这样想着,在小舅舅的耳后小声地问,“您如何会来狮子岭?”她懒懒地趴着,“……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消息传回了府,你的娘亲很担忧,寻到我这里来。”顾以宁的声音传过来,清净安宁的语调。
顾以宁不愿多说。
傍晚时,祖母身边的白嬷嬷传回了信儿,彼时石中涧已然得到了成务青在狮子岭的消息,程务青对烟雨有觊觎之心,顾以宁当即便欲出府。
顾南音便是那时飞奔过来的,在西府门前拦截住了他,面色带着无限的忧虑和急切。
“……濛濛幼年时眼盲过,见不得黑,又有个择席的毛病,哪里能在陌生的地方外宿啊,六弟若是赶去狮子岭的话,可否将她接回来……”
顾以宁自是应允,一路上因了顾南音和程务青两宗,才会愈发焦急。
想到娘亲,烟雨的心,便有一阵儿一阵儿的委屈涌上来,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我以后再也不出门子了……总是会遇上坏人。”
顾以宁轻轻摇了摇头,“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1)不必因旁人品行不端,而敛束自己。”
他说,“你没有错。”
小舅舅的声音,在寂夜里安宁地像流水淙淙,温柔地拂过烟雨的耳畔,她累极,上下眼皮打着架。
“嗯,您说的对,我要去看星星,看月亮,看云……您背着我……”
夜色慢慢浓酽下来,前方便进了园子,他们的身后,是静默无语的护卫,顾以宁的耳畔,有咻咻的鼻息传过来,像是一只熟睡的花猫儿。
“为什么魏王来寻你,你会出去?”顾以宁低声自语了一句,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他并不期待,亦或是根本并不想让她听到。
前面便是太主的居所了,顾瑁在那里焦急地站着,眼见着宁舅舅负了烟雨来,她抹着眼泪便迎了上去,跺着脚哭。
“都怪我,都怪我……”她捂着嘴,看着烟雨赤着脚,像个布偶娃娃一般趴在宁舅舅的背上,自责便潮涌而来,“若我能多看顾她一些,就不会这样了……”
顾以宁叫顾瑁收声,慢慢地同她一道儿进了卧房,将烟雨安置在了床榻上。
她累极了,眼下还未醒,顾以宁命人只留了一盏灯,叫青缇在一旁守着,“姑娘若害怕醒来了,即刻叫我。”
青缇面上的泪痕还未干,闻言应了一声,自去床榻边守着姑娘了。
顾以宁走出了外间,在廊下站定,顾瑁抹着眼泪追上来,急急地来问,“究竟是哪个混蛋,我要宰了她!”
顾以宁看着外甥女儿难过的面容,叫她安心。
“回来时,已有人清了道,倘或有人问起,烟雨便是同你一起,不曾出去。”
顾瑁知道这关系着烟雨的清白,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您放心吧,我小瑁子心里有数。”
顾以宁嗯了一声,大踏步向外行去,浓酽的夜色里,石中涧拱手而站,神色凝重。
“……属下方才狠狠打了这狗贼三十军棍。这一时昏了过去,正由郎中治伤涂药,饶他一条狗命。”
顾以宁不置可否,面庞隐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绪起伏。
石中涧大着胆子问道:“此人乃是程阁老唯一的孙子,如今因了行首案,将他躲藏在各处,既然咱们得了他,何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想到方才他竟敢哄骗表姑娘,若非他们及时赶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面上便狰狞起来。
“三十军棍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顾以宁声音在寂夜里冷的像冰,“此人实为‘行首案’之首恶,刑部直隶府清吏司前些时日,下发了此人的缉拿令。”
石中涧闻言立时明了,这便拱手退下。
顾以宁站着,颀秀的身形在光影里成了长长一道,他的胸口忽然剧烈的痛起来,大约是方才在虎啸涧飞身自救时,将伤口扯开了。
正强忍痛楚时,却听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小丫头青缇的声音在他的身后急急响起。
“……我家姑娘醒了,大约是择席的缘故,哭的不能自已。”
顾以宁闻言,夺步进了院子,再往烟雨的卧房而去。
周遭皆暗,只有昏昏的云丝账中,纤弱的小身影抱膝坐着,脑袋深深埋进了臂弯,乌发逶迤在侧边,像是脆弱的,易碎的一朵花儿。
他近前,那小女儿从臂弯里抬起了眼眸,小小的灯火映在她的眸子你,将其间的惊骇和恐惧照的一清二楚。
她见小舅舅来了,倏忽向着他张开了手臂,啜泣着望着他。
“小舅舅,我的梦里黑乎乎的,好害怕,”她恳求,像是怕他拒绝,“好像需要抱一下……”
第36章.世有凉薄云朵生了根,星辰偎进了月亮……
深山老林子里的夜,即便是住在金雕玉刻的房子里,也是能隐约听到几声野狼的嚎叫。
公主住掼了的山野意趣,听惯了的夜阑风声,于烟雨而言,是缠绕数十年的梦魇。
黑暗里有什么呢?
湿滑的石壁上生长了青苔,摸上去滑腻温软,像是蛇的质感,好在脚下踩着的是实心的土,可惜有斗大的老鼠尸体,她记得她渴极了,在石壁上抹一把,送在唇边吮一吮,苦苦的滋味。
从梦魇里挣扎出来时,帐外站着的人,望着她的一双眼眸深秀,浮泛了一点雨夜的静沉。
他站在那儿,便能使她的心无端安定下来,像是云朵生了根,星辰偎进了月亮的臂弯。
她说好像需要抱一下,尾音渐弱,像是怕他拒绝,耷拉着的眼睛里就升起了一层浅浅的雾。
小舅舅在她的床边坐下,那是青缇陪着她坐的绣凳,他没有抱她,只是微微俯身,将软被盖向她的脚踝处。
“别怕,我在。”他说话得声音很轻,哄孩子似的,“梦当不得真。”
烟雨慢慢地将手放下来,重新抱住了膝,把尖尖的下巴颏抵在上头。
“小舅舅,您的梦是什么颜色?”她拿大而圆的眼睛向上看着他,那眼神怔忡。
骤然问起梦的颜色,反而要仔细回想一番,顾以宁道,“也许是青绿重彩的山水画……”他顿了顿,“醒来就不记得了。”
烟雨的心里满是怅惘,她慢慢地垂下眼睫,似乎在回忆梦里的画面。
“我常做梦。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偶尔能看见一些亮光,是从天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我也不知道要在那儿坐多久,感觉像过了一百年……”
她想娘亲了,“好在我一睁眼,就能看见娘亲的脸,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眉毛。”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我夜里醒来,娘亲一定会抱抱我,这样我就不怕了。”
灯色如迟重的金线,圈出他安宁的一亩三分地,顾以宁认真听着,将她孩子气的抱怨一应全收下。
“小孩子多梦,长大就好了。”他还是轻哄的口吻,“你先试着睡下,天一亮,我就带你们回家。”
烟雨闻言,眉毛眼睛就耷拉了下来。
是了,小舅舅来,不单是为了她,最主要的还是太主娘娘和顾家的三位姑娘,她怎能一直让小舅舅守着她呢?
想到这儿,她便乖觉地半倚在床头,青缇在门前探看,手里端了一杯热茶,顾以宁微颔首,青缇便端了进来,递在了烟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