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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这景元是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虽然才碧玉年华,却长了一张温婉娟秀的白皙脸蛋,面若桃花,琥珀色水盈盈的眼睛像蓄满一汪春水,旁人见了不免放软语气,生怕惊扰了潭水。
然而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有一个保护欲异常旺盛的长辈。景元身子不好,从小体弱多病,稍大点的风就能把她刮跑似的,所以镜流身为她的小姨从小就把她捧在手心,但凡有人一不小心冲撞到小景元,年仅二十多的镜流就会毫不掩饰地释放她的不满和敌视,久而久之,景元周围也没了那些慕名而来一睹芳容的花蝴蝶,日子得以平静地过下去。
因为常年不能吹冷风、接受日晒,景元最喜欢的就是窝在院子的树荫下看书,偶尔会拿牛皮筋绑在两棵树干上跳皮筋,又或者用一根粘着白纸片的细绳,在花丛里抖来抖去引诱蝴蝶跟着白纸飞舞。镜流时不时从村里回来看她几眼,又叮嘱少女不可贪玩,要早点回去休息,每每景元都会答应,可她实在不愿意回到冷冰冰的床上,她想和人玩,想晒太阳,想在院子里安静地等某个人回来。
应星偶尔会路过给她带点小零嘴,糖块什么的,他不敢带那些油炸的膨化食品或者辣条,一来对景元身体不好,二来被镜流抓包的话指不准他会被这女人骂成什么样子。景元接过包得严实的糖块小心藏起来,期期艾艾地道谢又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他来村里的这一年为景元不停地检查身体,微弱的脉搏,惨白的脸色,时常困乏,忧郁成疾,镜流每次都会在旁边紧紧看着他的动作,防贼般防着应星,似乎生怕他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应星对她的行为心里很不满,觉得这是对医生的不信任,就好像他是什么人渣一样,但看着景元可怜的小脸,他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
身为医生,应星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却依然没能帮景元查出病症所在,最后只能建议镜流带景元去大城市里看病,女人摇头,说她们早就去过了,没有办法根治,连喝药调理的效果都很小。
能过一天是一天吧。镜流低声叹气,反正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偷来的气数了,如果还回去也只是命中注定。
什么?应星有些疑惑地整理医疗箱,他发现村子里几乎每个人都有点神神叨叨,女人沉默地闭上嘴,转身抱着景元不语。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就这样依偎着汲取温度,再一次被医生宣判无解,她们平静地接受了命运,没力气做出更多反抗。
日子一天天过去,景元被镜流藏在偌大的房子里,纵使院门敞开,她也未曾踏出这个鸟笼。少女每天都穿着那身浅色的裙子,小小一团蜷缩在树荫下。镜流禁止她外出更禁止她剧烈运动,景元只能看书,似乎从来不无聊,浅色的眼睛眨呀眨,平静无波得宛如一片死水。
应星三天两头去找她,只要没人预约问诊他就可以短暂地外出。虽然这不过是个小村子,但是景元天资聪慧,走遍半个省份的应星自然不希望任何一个女性被束缚在这种小村子里,他对景元高谈阔论外面世界的绚丽多彩,不留痕迹地暗示她应该和镜流一起走出山村,至少要去读书学习,说不定摆脱了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病症也会逐渐好起来。
景元笑着倾听他的劝说,嘴巴弯弯,像一只小猫,在应星心上挠来挠去。那双澄澈的瞳孔直直凝视着他,仿佛看穿了他心里埋藏的秘密,男人的脸被盯得发烫,满嘴跑火车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半晌,少女保持笑容,轻轻摇头。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她翻过书,扉页夹着一个男人的很多生活照片,她说:“我知道水泥路上车水马龙,知道晚上有霓虹灯,知道大学生会三两成群在路边摊吃烧烤,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村子很小很小。”
“但是我在等人,等一个马上会回来的人。他给我看了外面的世界,给我看了数不清的东西,如果我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
早说为什么这么好看的少女会没有人喜欢,原来是名花有主。应星的小人在心里狂掉眼泪,面上却不显,温柔摸了摸她的发顶,很软,很软。
手下的软发瑟缩了,像片云朵,轻飘飘逃走了。景元抿着嘴唇,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屋内,应星还呆坐在地上,后知后觉这样的触碰让小姑娘不舒服了,懊悔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这种环境成长的小孩心思敏感,他应该更慎重地对待她,不能这么毛手毛脚惹别人误会了。
窗户后的景元偷偷探出头,瞥向院内的应星。医生哥哥跟那个人有点像,他们都有一种自信开明的气质,说话落落大方很有条理,一眼就让人认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读书人,更重要的是他和自己不一样,他很健康。景元看得出应星是心善,是为了自己好,可是她不能接受。
她离不开这个村子,因为镜流,因为那个人,因为她自己。
景元看向镜中的人,温柔的线条,精致的眉目,无一不透露出她是一个娇俏女子的事实。她打开衣橱,拿出新裙子放在身前对镜子打量自己,景元哼着歌,仿佛天塌下来也没关系。她转了个圈,裙子也跟着她一起转圈,裙摆翻飞,柔软的布料像一群蝴蝶在扑
', ' ')('打翅膀。
她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爱美也是自然,好在镜流溺爱她,时不时给景元购置几件新衣服,这个大而空的家除了维持基本的生活温暖,其余可支配的爱和金钱都被倾泻在少女身上,用最特殊的药,穿最细腻的衣料,吃赐过福的食物,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景元脆弱的生命攥在手里。
镜流常常抚摸她的脸,不停劝慰少女以后就会好起来的,她洗脑般重复着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她不放心让她出去。景元很体恤镜流,也明白她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即使生活比较压抑,但她觉得没什么,日子无波无澜地延续下去也很好。
只是镜流有一点弄错了,景元早就和一个人私定了终身,他们在无人的角落亲吻,不敢被其他人发现。
丹枫哥,景元从小就这么叫他,她白皙的手臂缠绕在对方肩上,整个人埋在他怀里,似乎要把自己融进男人血肉里。
那人是她的青梅竹马,比她大几岁。他很高,上高中前便比同龄人高半个头,高考回来后他更加挺拔,也更加稳重,抱起轻飘飘的景元就像抱了一团白云。镜流很不喜欢丹枫,随着男孩长成高大的男性,这种反感愈演愈烈,她每次都用一种对待敌人的警惕目光打量他,好像在害怕他把景元夺走。
女人斥责丹枫不要来招她,也暗示景元不要被男人迷了心智,年轻人的爱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只会让她的的精神力越来越颓丧。少女怀春的心思被点破,她涨红了脸,有些羞愧,有些躲闪。
但她依然耽于青涩的情愫,漫长的来自环境的压力让小孩喘不过气,因为镜流的过度紧张,景元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有情绪起伏。她也曾以为这是正常的,可一旦领略到心动的滋味,堵塞的感情有了宣泄口,少女就不愿意撒手了。
那一天趁着镜流外出,收到通知书的丹枫牵起景元的手,两个人亲吻在一起。他们村里关系好的青梅竹马都被大家默认以后会结婚,景元因为身体原因没能上学,丹枫非常争气,考上了本科,不过即使他将暂时离开这里,未来也一定会回来娶景元。
景元动情地攀附上他,苍白的肌肤泛起薄红,丹枫黑色的长发像一条条有生命的蛇,发丝缠绕在少女纤细的手臂上,白色的裙摆被他拉起,少年宽厚的指腹因为握笔写字和下地干活积了一层薄茧,他们像无数对平凡的小情侣,拥吻着偷尝禁果。
他不通晓性爱,只是追求本能地想触碰心上人,就当丹枫的手顺着腰肢往下游走,回想着看小碟片的记忆慢慢摸索时,他突然顿住了。景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着迷地去亲吻对方的嘴角,却见丹枫不敢相信地松开她,一只手掀起她的裙子另一只手拽下少女的内裤,裸露的性器官就这么暴露在两人面前。
虽然小,但确实存在,底下是两个没有发育完全的睾丸,再后面是后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嗯。丹枫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两眼,他没了解这是什么状况,有些不敢置信,更多的是迷茫。
景元是男生。
“元元,你是男孩子?”他声音有些颤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发现,由于镜流的过度保护,丹枫只能从隔壁翻墙过来找景元读书学习,两人根本没有亲密接触,他怎么也没想到穿着长裙蓄着长发,温柔可爱的景元其实是他的弟弟而非妹妹。少女——不,少年疑惑地歪了歪头,他还未从丹枫的吻中抽离出来,弱声回应:“我是女孩子呀不对吗?”
“女孩子可没有这个。”丹枫皱眉,用手指挑起景元的小阴茎,他把白色内裤重新拉上去,整理了一下他的裙子,面色不是很好看。景元敏锐地察觉不对,他从小看人眼色,此时意识到丹枫的情绪没有了刚才的高涨,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于性别认知这方面一直由镜流教育他,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身体构造没有任何正确认识,女孩子除了这样,还能是哪样?
丹枫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有点头痛。如果景元户口本也是男生,那他们以后就结不了婚,村里的习俗也不允许同性在一起。他不明白镜流为什么把景元当女孩养,也不清楚镜流会不会允许他们以后在一起。
如果她松口,景元可以保持女性的打扮,他俩在村里张罗办酒席就当作结婚,也不需要去领证。如果她不松口,他就得等经济独立后想办法带景元离开村子,以防未来小家伙被配给什么男男女女。
总之,不管景元是男是女,他都会想办法和他走下去。丹枫叹了口气,大脑不停想着将来应该怎么办,他不想放开怀中人,也不想伤害镜流,就算她是一块偏执顽固的石头,她依然是他这么多年认识的长辈,如果弄明白镜流的目的说不定就能同她和解了。景元见他有些苦恼的样子,结合刚才的话,心里大概也明了个七七八八,丹枫的生理知识不可能比自己还浅薄,难道说他不是女性?
如果他是男生就不能和丹枫在一起吗?可是他明明一直以来都是女性身份啊,男生和女生的差别是什么,为什么男生不能和男生在一起?这种常识对景元来说是模糊的,混乱的,他只知道对方退缩了,眼睛一红转身就想跑走把自己躲起来。
', ' ')('丹枫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无助地拍着少年的背,他也觉得很乱,即使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愿意离开景元,可现实因素迫使他不得不考虑更多,不止是双方的家庭、村里人封建的观念,更有社会长久以来的约束。扪心自问,他做不到立刻放下一切带景元走,也做不到完全对他的性别没有芥蒂,比起年轻时头脑一热扎进去的爱情,丹枫成熟得多,思考得更多,他心中思绪千回百转,想询问很多东西,但他深知景元没办法给他超出理解范围的回答,也无法正面同镜流对质,这样无疑会被她发现两人的事。
等景元慌乱的情绪被安抚好,丹枫半蹲下身看着他的脸,指腹擦过湿润的脸颊,深深叹了口气。
镜流宠爱景元,却也处处戒备着他,在外面姑且算得上温和的女人,合上房门就再难维持平静的表面。她时常目光放空地抚摸他的脸,似乎在追忆什么,如果景元露出一点恐惧或逃避的神色就会让她应激,质问小孩是不是害怕她,可她已经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景元还能站在什么立场拒绝她?
最难以喘息的日子里,景元甚至不敢发出动静,放下玻璃杯磕碰茶几的响声会让他心里一紧,拆开塑料袋时发出的些微声音会让他频频回头,生怕镜流被自己的动作重新点燃怒火。在这种静止的空间中就连呼吸声过大也是一种错,景元习惯了放缓动作,习惯了通过降低存在感求得片刻的宁静。
他害怕镜流在下一秒会痛哭,更害怕镜流突然摁住他的肩膀将自己压在墙上。女人看起来很痛苦、很压抑,他想起生母的脸,她有时也会这样突然陷入思想的混沌,情绪激动大喊大叫,直到有一天她带着丈夫悬在了房梁上,此后只剩下她的妹妹,也就是镜流照顾他。
可悲的是镜流继承了姐姐脆弱的精神状态,她控制欲极强,对唯一的亲人有过度执念,害怕体弱的景元早夭于是听从村中神棍的指引让他从小穿女装,试图以此骗过阴差,求得神佛保佑。后来景元发现镜流跟无数村民一样,参拜了山后的洞神,他们祭祀、供奉、日夜祈祷神明听到他们的声音,似乎只有这样村民才有力量坚持扎根下去,不至于一户户离开这个闭塞狭小却也供给他们数代人生存的小村庄,老一辈讲究落叶归根,要把祖宗的坟守好,他们宁愿困死也不想走。
景元被捏住后颈长大,他忘记了父母的脸,恐惧不稳定的镜流,又没能力离开她,或者说他从没思考过是不是应该要逃离,因为他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镜流用爱打造的枷锁像一条蟒蛇,紧紧缠在他的脖子上十几年,以至于让他失去了正常呼吸的能力,或许这就是亲人的爱吧,不是也无所谓,反正没了镜流他将无处可去。自从她慢慢听信村内的祭祀活动,景元时不时会收到一些奇怪的汤药,淌着血的、稀薄或浓稠的、飘着奇怪皮肉的,他很抗拒食用,但镜流坚信这对他的身体有益,只要再虔诚一些、再坚定一点,洞神会把健全的体魄赐予景元。
想来是不能接受的、但是红着眼睛强撑着喝了几次后他竟然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好转,于是镜流更加笃信是洞神赐福,甚至想把景元一起带去跪拜,后来她想起了一些传言才堪堪停手。煎药时景元只敢在厨房外远远看着,他看到镜流拿出被赋予了祝福的药材剥皮去骨,一味味投入锅底,开小火慢慢熬煮,将一碗红色的浆糊放在他的面前。非常恶心、难以下咽,但是他必须喝下去,因为只要景元承认有用,镜流就会开心地抱住他,无论事实如何,起码此时此刻洞神确实降下了赐福,这是他们心病的解药。
丹枫说信洞神的人都很可怜,活着太苦了,他们没力量改变日复一日颓废下去的生活,穷途末路之下只能寄希望于鬼神。如果有力量能改变这些就好了,迷信不是村民的错,是时代洪流下藏匿于每个人心中的无能为力,他必须要走出去,再走回来,只有亲手触碰过天空,才有能力除旧布新,让他固执的家人、没能读书的朋友得以接受外面的事物,有勇气接着落后而破败的历史续写新的篇章。景元不懂他的想法,他没有那个阅历,也没有知识作为底气铸就自己的观点,他只是默默地安静地看着丹枫的眼睛,四目相对后景元本能地察觉到男人想要离开的决心,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
丹枫是他生活里的一部分氧气,他们背着镜流偷偷见面,即使周围长辈默认两人的亲近,敏感多疑的镜流依然反对任何外人试图夺走她的家人。他也试着想将景元拖出泥沼,却无奈的发现还未成熟的自己也不过只能把他从一个泥沼拖入另一个泥沼。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更何况丹枫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毕业生,空有一身改变故乡的抱负,却未曾亲身走出这片小地方。
未来会发生什么都尚未盖棺定论,人的初心是很容易变的,但至少此时此刻他对景元许下承诺,他会回到他身边,会让镜流放下成见,会让村民不再寄希望于虚无的神明,会牵着景元的手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任何一处他想要行走的地方。景元用力地点头,突然又抽噎起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就像分别后就无法重聚一样不愿松手,如果这是丹枫向往的生活,那他就支持
', ' ')(',男人想翱翔、想不顾一切地高歌、想对一些既定而陈旧的东西说不,这很好,景元想开口祝福他,可是话到嘴边只有苦涩的哽咽。
其实很孤独,很寂寞,很不甘心身体的病弱,很痛恨无力的自己,如果洞神真的存在,求求祂将自己治好吧。
丹枫没有进一步触碰他,两人温存后他很快就离开了村子,后院里也就没有人再与景元说话了。他时不时会寄信回来,里面有很多拍立得照出来的相片,向小孩展示大学的生活,景元从中汲取温度,迫切期待着与丹枫重逢的那一天。
与此相对的是镜流越来越着魔了,她甚至相信姐姐可以起死回生,现在正为了祭祀每天不回家。景元其实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也深知小姨的执念似一道魔咒,日夜折磨着她,他有些想劝镜流停手,但又有什么路呢,景元自己都病恹恹的,能活着都尽全力,更别说花力气开导别人了。在他心里,神也好鬼也罢,只要能让镜流恢复正常,让丹枫早日回家,无论代价是什么都没关系。
应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是医学专业的毕业生,四处游历帮别人看病,偶尔路过后发现村子里不少人精神方面都有不对劲才决定留下来。景元知道村民瞒着外来人,不告诉他洞神的事,生怕自己的神明被陌生人祭拜会破坏了风水,甚至想把他找理由赶走。而应星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不能放着潜在病人不管,村长没办法,只好把景元这个治不好的病秧子推出去挡枪。
没了丹枫这个有些话语权的高材生庇护,镜流又神出鬼没,景元只能乖乖听医生的话,做了很多检查。好在应星不是那种登徒子,从来没想过借机揩油,他总是能收到一些人暗示而暧昧的询问,大抵无非是问有没有借机碰一碰景元,毕竟他是出了名的漂亮,又没人给他撑腰,只要不破了身子,在丹枫回来前把玩一番再好不过。
应星非常反感这种言论,他不认识什么丹枫,深知这种语言攻击对小孩来说是无妄之灾,不自觉地护起景元,把他当作妹妹看待。镜流就是在其间与他认识的,女人对景元的保护欲让应星对她的初始印象其实并不差,只是他隐约觉得镜流的眼神和村民的很像,那种无力的绝望的、狂热的炽热的、充满敌视的目光让应星觉得不自在,但终归还是医生的道德占了上风,他顶着若有若无的压力给景元断断续续吃了很多药,却迟迟不见起效,最后只能归于是先天原因或心理问题。
期间他对村里的习俗表达了不解,中元前后10岁以下25岁以上的村民都集体消失了,而景元还安静地坐在院中发呆,像固定地点会刷出来的固定npc。他想与他拉近关系却屡次碰壁,小孩不愿意打开心房,而应星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侦探,只察觉到怪异是没用的。
外来人被禁止进入后山,应星明确地看到山上有很多人活动的迹象,但这牵扯到民俗问题,他一个治病的外乡人自然也不好插手。景元见他在本子上记录相关的事,轻声告诉他这是大家在祭拜洞神,应星再想问景元却不敢回应了,只是呢喃着枫哥会让大家都振作,阴霾会褪去,苦痛会消散。
那一天应星正琢磨着让传媒大学的朋友去查一查洞神相关事宜,就被外面的声音吸引了,许多人聚在村口吵闹,应星连忙赶过去查看发生了什么,就见几个人捧着骨灰盒哭,有人穿着黑西装有人穿着白衣。再仔细一看,一个黑发男人的脸印在上面。
没由来的,应星突然想起在景元的书里夹着两人的合照,那个男人和眼前盒子上男人的脸重合在一起。
丹枫意外去世了。
有人说他是出了车祸,有人说他是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了头,有人说他是一脚踏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池塘,总之一切都结束了,被村民寄予厚望的丹枫被装进小盒子草草地送了回来。
人们七嘴八舌抱怨他命不好,如果不去上大学也不至于落得个身死他乡的下场,这样一来他当然也无法衣锦还乡给村民带来利益,就连祭祀主持都少了接班人。只有丹枫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他们佝偻的背更加弯曲,几乎要垂到地上了。
应星感觉天旋地转,他的脑中浮现了景元的脸,少女等待许久的人如今就这么潦草地死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甚至不敢想象对方听到消息后崩溃的表情。男人的脸上流下几滴汗,他透过起起伏伏的人头看到镜流也混在人群里,她的神色很是复杂,如释重负的放松、难以掩饰的狂喜、大厦将倾的焦躁、一丝微不可察的难过与惋惜。
他觉得镜流是个矛盾的存在,她明明本性不坏,却总是抱着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就像现在,应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悲伤,可似乎有一股力量控制了她,逼迫她站起来,用那种冷酷的漠然的态度面对家人以外的任何人,尽管丹枫也是同景元一样从小被她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孩。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她冷冰冰地宣布了此后再无丹枫的故事,这个名字就像无数个短暂存在过的生命一样封存在村中的坟墓,无论他生前是否耀眼,是否罪恶,是否有感情,是否帮助过他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不会再有未来了。镜流
', ' ')('拨开人群,平静地扶起哭得蜷缩起来的丹枫父母,轻轻开口请求众人:“不要再说起他了,会扰乱元元的情绪,你们也不想短期内有人接连死去吧,折了村里的风水,报应会找上所有人。”她隐晦地掩去洞神的名讳,却足以让人面色惨白,一牵扯到自身利益,吵吵闹闹的人群一下子作鸟兽散开了,就算想嚼舌根也只敢在心里念叨,谁不知道镜流是个疯女人,发起疯来几个大汉都控制不了她。人们从应星旁边穿过,脚步凌乱,卷起一阵阵风,他还无措地愣在原地,被镜流冷漠的一眼看得寒毛直竖。
此后再也没有人提起丹枫的名字,大家默契地装起傻子,景元依旧窝在树荫下看书,时不时伸长脖子对门口探寻几番。
别看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应星想这么说,可他知道精神支柱对病人的重要性,如果可以,他比谁都希望丹枫能活着。镜流并不在意丹枫,她只是每日给景元熬着汤药,可小孩收不到新的信件,当然会越发焦虑。
有一天景元实在没憋住,端起药碗抿了一小口,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吐了,呕吐物喷溅在桌面上,全是辨认不了的糊状物,一股股沿着桌子边缘淌下来,牵出长长的粘丝。镜流的脸色很难看,她日夜供奉,借得洞神眼睛,抓的都是灵丹妙药,熬了小半夜才把固体煮化,让小孩辨别不出原材料的成分,如果他不愿吃这健康长寿药,岂不是触了仙家霉头?可景元实在是下不去嘴,他捂住嘴巴往楼上跑,镜流一把扯住他的长袖想把他拉回来吃药,那人却扭身一躲,一溜烟窜走了。
他锁住房门大声向镜流道歉,女人拍着房门气急败坏地叫着让不听话的坏小孩出来,他不敢泄力,即使没什么力气,依然撑着木门不敢松手,“再喝这种汤我真的会死的,求求你小姨不要再用那些东西来做药了!”
“你懂什么,我那么辛苦跑前跑后不还是为了你的身体,你为什么不能再懂事一点呢?再说洞神大人会害你吗,乖,元元,快出来把药喝了。”她尽力克制怒火,转而温柔地哄骗景元出来,只得到更剧烈的抗议。
“可是我做不到,我一喝那个就想吐!”他用手背抹着脸上湿漉漉的液体,想起丹枫走前温和的脸,那个时候因为丹枫一家人时不时窜门和镜流走动交流转移她的注意力,女人还没有那么狂热地追求鬼神,自然也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药品,丹枫上学后镜流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丹枫哥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给他继续送信了,过年也不见他回村,哪怕一条新消息都没有,想起那一天不算愉快地道别,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吗?是模糊的性别,是孱弱的身体,又或者是单纯地把他当成累赘了?
“你太自私了!为什么不能多为别人着想呢?你想想我,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活?我有什么脸面对你妈妈?对了,丹枫,还有丹枫,你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多喝点药呢?景元你快把药喝了,你不是想撑到丹枫回来的那天吗?喝啊,你快喝啊!为什么不喝?景元!你给我出来!”
他抵着房门抽噎,门外人从拍打逐渐变成用脚踹门,隐藏在幼年时最深处的恐惧把景元拉回多年前生母自杀的夜晚,镜流发现了不对,也是这么发狠地踹着木门,门后吊着两个不动的人,质问、哭求声灌入他的耳朵,让几岁的小孩从此再也不敢抬头看房梁。
最后还是镜流用锤子砸烂了门锁,把他强硬地拽了下去。百般不情愿,景元最后还是被摁着头将药喝完了,镜流冷着脸摔门而去,似乎在恼火外甥的叛逆。他扣着嗓子,对马桶呕了半天,只吐出些许胃酸,那种黏腻的口感,腥气的味道久久不能散去,他感觉自己由内而外也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是死亡在注视着他。
丹枫哥,丹枫哥,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只能看见一张扭曲模糊的面孔。景元伸出手想触碰那片紊乱,像抹去脏污一样擦去附着在脸上的乌云,露出清丽明媚的五官,即使因惨白的脸色和病态的倦容显得柔美,却依然可见未来的俊朗。
不应该是这样,他不应该长这样。
景元突然觉得陌生。指腹没有触碰到冰冷的镜面,就像是碰到温暖的皮肤一样,镜子里有人扣住他的指缝,轻柔地带着他的手复又拨开云雾,露出一张更女性化的脸,丹枫就站在她的身边,两个人抱在一起对景元笑,像炫耀,像嘲笑,仿佛他们天生如此。
不要,不要,连丹枫哥也要抛弃我吗,可我是女生啊,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景元拼命抓扯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里的丹枫控诉着,家庭的压迫只是诱因,竹马躲避闪烁的目光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这一刻景元的脸与镜流的重合在一起,像极了命运的捉弄,他们在舞台上一遍遍上演历史,走向既定的结局。
景元看不到,看不到奇迹,看不到往日的镜流,看不到丹枫许诺的未来。日复一日衰败的身体再也说不了谎,长生药一开始只是他为了哄镜流安稳才蒙骗她有用,无非是心理作用,可女人早已陷下去了,她固执地认为是药效还不够,因为她说自己亲眼看到了洞神显灵,祂如此仁慈、如此亲切,像她姐姐的手温
', ' ')('柔地抚摸她的眼皮,擦去她眼里的浑浊,见得一片光明。
景元是病入膏肓,但不是没救,只要再坚持一下,她一定能为他寻来真正的药材。锅盖一定会被顶得翻滚,但只要死死扣住锅,里面的东西就不会挣扎着跑出来,她会割开它的喉咙,剜去它的四肢,眼泪汇为汤水,炼油凝成药膏,骨粉磨作调味,血肉交还天地,如此一定能制得最后的补药,景元服下就能恢复健全的体魄,她的姐姐便不会责怪她,死后灵魂也将得到安息。
洞神啊,请为他们指引救赎的道路吧。
应星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景元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窗帘拉起,死寂得可怕。出于对小孩身体的担忧,他曾经找镜流劝说她再带景元去大城市看一下病,不止是生理方面,心理也应该看一下。
镜流的心情不错,她哼着歌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不用那么麻烦,元元的病马上就能好了。”
“你们找了其他医生?如果不是正规的治疗方法,或许无法根治景元的病,该不会是什么偏方吧,你真的要听信那种”
“住口,我不需要向你解释,区区一个外人。”她回到那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样子,没有不满,也没有轻视,就像面对一团空气。
应星对此也无可奈何,他抓了抓后脑勺,见病人家属跨过禁止入内的围栏直直往山上走,只好去景元家碰碰运气,如果就这么带着满肚子疑问离开,未免太不甘心了。
他看着往日有那个身影的树荫下散着几本交叠的书,没人看管,经历几天日晒雨淋,封面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或许是出了什么事,他想不出景元会不把书收走的理由,难道他又病重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可镜流刚才还信誓旦旦说他没事,总不可能在屋内接受治疗吧?男人转悠了两圈试图找到窗帘的缝隙,无果,他转转悠悠还是坐在草坪上,翻开那本他和景元凑在一起翻阅过几遍的话本,讲的正是病人经历冒险和磨炼取得健康长生的故事。
这本来是丹枫买来的闲置读物,后来才转送给景元,上面男人的名字仿佛还带着温度,一如无数个日夜他们靠在一起取暖。应星摩擦过卷皱的纸张,有些印刷字已经模糊不清,有些书页已经连粘破损,他一页页翻开捋平,试图将丹枫留给景元的遗物恢复如初。
直到最后一页,它本是空白页,如今上面晕开好几处水渍,并非下雨导致的,而是有人曾趴伏在上面,一边流着眼泪任由液体滴在纸张上,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生疏地写下几行字。
我看
不到我
我自己的
存在
洞神,洞神,聆听大地祈愿,使那慈悲的甘露流向贫瘠的泥壤,浸润焦土,腐木发芽。
洞神,洞神,聆听我等祈愿,将那不朽的灵药赐予困苦的信徒,断肢生长,逝者复活。
镜流跪在地上,周围长明灯烛火摇曳,像黑暗中潜伏的野兽,死死瞪着双手合十的女人。她面前石头雕琢的正是受人日夜供奉的洞神像,与岩壁牢牢长在一起,身形高大、威风凛凛、散发宽袍、手拿长枪。他的五官经过风沙雨水漫长的侵蚀,早就模糊不清,没有人知道这座像究竟是何时何人所雕,但这座村子历代都有供奉的习俗,而今已经持续了数百年。
她姐姐便是洞神的信徒,将自己的半生献给神明,另半生献给丈夫,即便是早早死了,也不过是回到洞神的身边。她实在是太想见到故人了,景元的病好后她决定向洞神提出见姐姐一面的想法,如若她不愿还阳,那镜流就去找她。
死亡是往来于阴阳的媒介,只不过它可能是一张单程票。她潜意识不愿让景元早早随了一起去,又或许治好病已经成了她的执念,等少女恢复男生身份,可以正常地行走在他想走的任何道路,镜流才能卸下重担,这也是她敌视丹枫的原因。身为男人,他注定与景元没有结果,男女结合阴阳调和是雷打不动的死规矩,即使她让景元装作女儿身骗过了所有人,镜流也不想节外生枝触怒洞神,宁愿让他孤独死去,兴许还能落个纯洁的处子身,去往另一个世界继续为神明散播福音。
祷告后镜流退出洞口,慢慢向山下走去,她得到了全村人的生辰八字,要找个合适的药引并不难,只要景元需要,无论如何她都会为他寻来药方。为了最重要的家人,镜流什么都可以做到,即使是斩下夜空的星星。
应星自上次发现景元精神不稳定后,结合镜流和其他人的态度,其实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不敢去赌,只能连夜打电话催促朋友尽快来接应。一个清亮的女声透过手机传来,有点失真:“应星啊,我们这边查到说那个叫洞神的有点邪门哇,你要不收拾一下赶紧先跑吧,我怕深山里人生地不熟的你出点意外我捞不到你。”
“得了,再邪门也不过是些臆想出的东西,白珩,你也少看点恐怖,做新闻的可不能宣传封建迷信。”应星嗤笑一声,将最近收集到的村内照片发了过去,不是每个村人都像镜流一样警惕,遗漏的药方、记着福音的宣纸、神婆作为洞神代行人时不时手舞足蹈,状似疯癫。似乎随着某个时间
', ' ')('点的靠近,他们长久以来尽力掩盖的温和表象正在慢慢崩裂,应星清楚地记得他刚来村里,大伙虽然冷淡,但姑且称得上友好,与如今的模样大相径庭。说实在的,他早就想跑了,他们仿佛都得道成仙不需要医生了,有什么不舒服就自己折腾点奇奇怪怪的药,居然也熬过去了。
但是景元不想离开。应星有些头痛,不愿意放弃这个病人。说他是见色起意也好,医者仁心也罢,又或者只是出于对美丽事物即将毁灭的不忍,在知道女子心上人身死后,应星油生出想保护他的冲动,他知道景元向来视镜流的话为最高命令,只能想办法先见上一面再让他好好想想要不要跟他走。
终于,以看病为借口,应星再一次敲开景元家的大门。
此时的少女已经非常憔悴了,白皙的脸颊上挂着两片浓重的乌云,气若游丝,吊带松松垮垮地垂在他的肩膀上,更显出几分病态的孱弱。
“应星医生。”像终于意识到来人是谁,景元扶了扶额,晃晃昏沉的头,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最近我没睡好,所以没能与你多聊几句。”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虚弱,要不要跟我去诊所看一下。”应星想伸手扶住他,突然想起那日少女的躲闪,又尴尬地收回手。景元注意到他的退缩,忍不住攥紧自己的裙子,摇摇头:“没事,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难道又是跟那劳什子洞神有关吗?”应星就是想询问这个,他明白一定是镜流对少女灌输了什么思想,应星活了快三十年,上学时就是喜欢用鼻孔看人的刺头,工作后也不喜欢说话转弯抹角,向来心直口快有话直说,如今面对景元,那点掏心窝子的劝慰却在他舌间嚼了好几遍,怎么也委婉不了。
景元看出他难以掩饰的无奈和不满,勉强笑了一下:“好也罢,不好也罢,我等不到他,不如让小姨别再操心。”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丹枫说怪力乱神都不是真实的,让他少去后山玩,可如今连他人在哪都不知道,什么神啊鬼啊到底存不存在又如何呢,景元自己不也是靠女装续命才活到现在的吗。
他说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性别,也说不清洞神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大家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如果大家说是假的,那便是假的。景元像一片漂泊无依的叶子,浪来了就跟着浮动,浪走了就打个转重新漂上来,或许只有把身心都交给信任的人,才能让景元得以短暂喘息。
应星见他这幅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暗道这孩子也是命苦,半蹲下身与他的视线齐平:“景元,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带你去城里看病、收养你、送你上学,什么都好,你想离开这吗?”
少女沉默地看着他,应星和丹枫不一样,他入社会多年,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有想吃的东西就吃,有想去的地方就去。而他是个扎根于洞神信仰的小村民,等到景元再大一点,男性特征彻底暴露,他们就会发现自己是个以女相示人的小骗子,当然,更可能没有那一天了。
景元没头没尾道:“你喜欢女孩子吗?”
应星愣了一下,不知道这话的用意,条件反射点点头。少女笑了,他低下头对自己的脚尖发呆,视线里可以看到应星的鞋面,可以看到房门口陈旧的木头地板,看到上面开裂的木纹。
空气也跟着沉默了。
应星从未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他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可他也不知道错在哪了,难不成要对小姑娘说我不喜欢女孩子,或者更有指向性地说没事,你什么性别我都喜欢?他做不到这么没脸没皮地满嘴跑火车,只是想让景元多拥有一些安全感。很快,少女调整好情绪,他坚定地拒绝:“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即使我死了。”
男人有些失望,他已经猜到了对话的结局,只是心里抱有一丝侥幸,却只收获了不出意料的结局。郎有情妾无意,他尊重景元的选择,只是在他离开前,应星还要潜入后山,见一见传说中的洞神,祂是一切祸端的源泉,自然没有理由被男人忽略。
景元站在门口发呆,呼吸着久违的空气,见应星出院后没有回诊所,而是右拐去了后山方向,突然回过神,小步跑上去扯住他的衣服一角:“你要去后山?你要去见洞神?”
“啊嗯,对。”他不打算让小姑娘知道自己与新闻社的人是好友,准备应付几句就自己上山拍照,然后趁早离开村子,就最近镜流愈发频发上山祈祷,怕是他们要有什么祭祀动作了,应星知道女人不会对自家外甥女下手,可他一个外人再不跑,指不准要出什么事。
“带我去吧,我想去。”景元的手指捏紧他的衣服,无神的眼睛燃起一点光,如果真的有洞神的话,他想求祂让镜流回到年轻时温柔亲切的样子,如果真的有洞神的话,他想求祂让丹枫回到他的身边,如果真的有洞神的话,他想求祂结束他身体的痛苦。
景元想要的太多了,想要亲情,想要爱情,想要解脱,如果洞神可以满足贪婪的他,就算是献上生命也没有关系。
以后可能就见不到这孩子了,这是最后一次。应星把他圈进怀里,从口袋掏出一个口罩为景元带上,防止
', ' ')('他对山林里的环境不适应。口罩对他来说太大了,松垮垮盖在小脸上,只露出两个剔透的眼球,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
无论是景元这个本地人,还是应星这个外乡人,他们都是第一次进后山。男人把少女单手抱起,用外套裹紧,防止乱石和树杈划破他的皮肤。走了半小时,一路上有未燃尽的蜡烛,赤红的蜡油层层叠叠堆积起来,或许过去数百年有人在不断更换蜡烛。他越往里面走,就越能闻到很浓重的香灰味和铁锈味,怀里的少女咳嗽起来,不适地扭动身体,应星隔着布料拍了拍他的背,似是安抚。
拨开挂在树梢上的符纸,应星从小路探出头,前面终于不再是泛着死气的灌木,而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满地黄符,这些残破的纸张几乎要被不知道什么血浸透了,应星看得胃里一阵恶心,避开红色的土壤,他大步走到洞里,直到见了洞神像才把景元放下来。
平平无奇的石雕、平平无奇的祭祀。应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虽然不至于藐视鬼神,但对这种咒术刻满墙的诡异场景丝毫不畏惧,他举起手机连拍了好几张作为记录,活生生把自己折腾成记者的样子。等结束记录工作,应星把这些全发到一个邮箱里,转头才发现景元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洞神像,他在少女面前挥挥手:“好了好了,该回去了,看吧,根本没什么特殊的。”
景元的眼睛有些发直,被打断后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呼吸急促。少女怯生生看了洞神一眼,总觉得他曾经见过祂,在镜流的叙述里、在不知名的梦里、是他深夜难以入眠,辗转反侧时突然拥上他的冰冷身体,长头发,看不清脸,不似神仙,更像鬼怪。
我是见过祂的。
一定是见过的。
洞神是除了镜流和丹枫以外,他听过最多的名字,前者追随祂,后者不屑祂,景元有时分不清幻觉和现实,听闻镜流日夜在他耳边低语洞神会为信徒降下福祉,心中模糊的身影竟然和那个人慢慢重合起来。
祂会解救他吗,祂会宽恕他吗,孱弱的身躯、残缺的灵魂,如此孤独困苦地在世间沉浮,为什么不回来找他,为什么不带他走呢。人会因各种原因厌弃他,无论情感还是责任都是可以抛下的,景元之于任何人都永远不会成为第一位,因为人类都是有私心的,哪怕是他的血亲。
但若果鬼神可以收留他呢,接纳一个迷失的信徒,带走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应星不等他继续陷入分离症状,牵起景元的手就想把他拉出洞口,对方失魂落魄地低着头,落在应星的眼中无非是少女发觉现实和周围人的说法不一样,受到了冲击罢了,却不想这一次与真正的洞神对上视线,让景元几乎把自己说服了。长久以来的精神暗示、自我催眠,他很早之前就把自己解构了,一半困在小屋里,另一半可以自由地奔跑,抓住能给予他幸福之人的手。
或许是不是洞神,是不是丹枫都不要紧,景元只是太累了,累到整个人的情绪都褪色了。只要有稻草肯垂下身子,他就抓住不肯松手,如果洞神真的存在,那祂此时就应该出现,出现在他的眼前,告诉他长久以来的坚持不是白费的,告诉他镜流是正确的,她只是是出于爱才对自己苛责。
告诉他,告诉他吧。
景元手心发汗,一步步跟着应星走向洞口走去,他还在等,在等待一个东西将自己从深潭里捞起,在等待祂说自己没有错,只要虔诚祈祷就能得到安详与宁静。
除了自己的心跳声,景元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他踏出洞口,站在原地突然闭上眼睛。应星皱眉,转身蹲下身为他抹去脸上的汗,正想说些什么。
“元元。”
景元睁开眼睛,猛地回头。
他看到了,他看到他了。
丹枫还是走前的那套衣服,洗得发白的衬衫,陈旧的牛仔裤,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无波无澜的眼睛像深潭一样要把他吸进去。男人站在那里,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遥遥伸向景元。
过来、过来、我想带你走。
明明是丹枫的样子,丹枫的脸,但景元就是知道他是洞神,他一下子挣脱开应星的手,男人因为没防备而被推搡开,反应过后立刻冲上去把小姑娘拦腰控制住。
“喂!景元,喂!你看到什么了?该死,有没有搞错?!”少女扑腾不停,他尽力蹬着双腿想从应星的桎梏中逃走,无助地向洞口伸出手,眼眶里溢出晶莹的液体,不要拉他回家,那个人明明就在洞口,丹枫、丹枫!
可对方的身影就像雾气一样散去了,他失落地停下扑腾的动作,呆呆看着洞口方向,应星可算是信了这地方邪门,不敢多留,将景元打横抱起就匆匆下了山。一路上怀里的少女没有再反抗,也没有再动作,就像精气神被突然抽空,她瑟缩成一团,喃喃着我就知道他会回来,我没有被抛下,我是正常的,我看得到我自己,又大喊地呼叫起来,抗拒着他的触碰。应星不得不一边控制景元乱蹬乱踹,一边心里不停后悔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不应该心软的,这个村的人都是疯子。
两个人以一个很混乱的样子下山,景元根本不能保持
', ' ')('冷静,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让应星心头隐隐闪过一个念头,他几乎要发现真相了,然而情急之下景元居然一下子翻滚扑倒在地上,踉跄着想往回跑。男人暗骂一声又想上前,就被镜流迎面撞上,他呼吸停滞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上去想把两人隔开,却被女人抢先一步,她护着浑浑噩噩的景元闪身进了祭祀用的小工作室,应星怕她伤了景元,亦步亦趋跟在后边。
“元元,你怎么了?”镜流强迫景元看着自己的眼球,少女恢复镇定,脸上挤出一个狂喜的笑:“丹枫哥,我看到丹枫哥了,他来找我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在哪里看到的。”她的语气倏地变了,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在在那个在河边在村口,他回来了,我知道,这是城里的学校放假了!”
“不,元元,他不在那。你到底见到什么了?”
“就是见到了!就是他,你为什么不信我呢?”景元急得冒汗,他用力抓住镜流的手,语速飞快:“就在那,丹枫在叫我过去,我想去找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可是他突然不见了,消失在原地了。”
景元陷入了茫然和疑惑,大脑卡顿后宕机了,少女现在才意识到不对,可似乎又没什么不对。
“遭了,这是落洞了。”工作室里听了全程的神婆显得惆怅,发出一声长叹,应星心里一紧,落洞是什么?
“落洞?难不成”她突然转身,用手指死死攥住景元的肩膀:“你去洞口了?你去见洞神了?你怎么敢的?我不是一直让你远离那边吗?”
“我只是”景元想辩解,却被镜流一下子推倒在地,女人抱头蹲下开始大哭,嘴里还不停抱怨景元为什么不听话,他还没有治好病、她的姐姐见到景元后一定会责怪她没有好好对待他、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她而去、她只是想保护他们、洞神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少女被突然发作的镜流吓得应激,他动都不敢动,应星听不下去了,冲进来把景元护在怀里,朝镜流怒斥:“够了!你吓到他了!什么洞神不洞神的,这是封建迷信你知道吗?根本没有所谓洞神!你们到底要愚昧到什么时候?”
此话一出,包括景元在内所有人都脸色大变,镜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崩溃的面孔突然变得阴晴不定,神婆同样敌视地看着他,应星咬牙想将少女扶起,却见他一把打开他的手,飞快地往后爬,整个人蜷缩在角落发抖。
应星错愕地看着景元,镜流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嘴里骂着是你,就是你带景元去后山的,你给我滚出去。两个人缠斗在一起,应星不敢使劲,大部分基本都是他挥开女人的胳膊,以一个防御的姿态靠在门边,怒火中烧,嘴里不断责问着:“还有丹枫,你们明明知道他——”
“别吵了!”景元一把掀翻桌子上的书卷,泛着黄的纸张洋洋洒洒落下,原本空无一人的角落在几人推搡的空隙里出现男人的身影,似鬼魅、似幻觉。少女大喘着气,手指不受控制地抓挠自己的喉咙,氧气被挤压殆尽,他呼吸不过来了,直勾勾盯着黑影方向。镜流跪在景元旁边急得直掉眼泪,应星想上前让少女平躺下,被女人激烈地推开。
“你别碰他!”她一把护住景元,把窒息的少女死死钳制在自己怀里,男人急得跳脚,一边骂她愚昧害死人一边再次尝试把她拉开,神婆也过来扯应星,怕他伤害了镜流,争吵和叫骂声不断,简直像一个菜市场。而漩涡中心的景元已经因为呼吸急促而眼前发黑,洞神从角落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少女的脸,祂的黑发长长的,长长的落在他的脸上,祂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笑,仿佛冰雪融化。
景元努力也对祂笑了,他感受到大脑一阵阵眩晕,随后是麻木冰冷的凉意慢慢从头顶蔓延到四肢百骸,想必是洞神大人摸上了他的脸,是想要带走祂吗?
想离开,好想离开。
景元不动了,从镜流的臂弯里像烂泥一样软趴趴滑在地上,胸口一点起伏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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