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每扇门都已关拢,东西两头的房子很静,堂屋里有说话的声音,门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一丝丝,在禾场里拉得很长。
我将青毛牯牵进牛栏,系好了牛绳,叮嘱它睡下。然后,我走近堂屋门口,抬手准备敲门。我听见堂屋里传出张老师说话的声音,顿时浑身毛骨悚然。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临了,我想逃之夭夭。正当我要提腿时,张老师的话把我留住了。我听见张老师在我父母亲面前夸奖我聪明、能干,舍得吃苦,有个性,有胆量,跟一般的学生不一样。他又说我的缺点和优点一样鲜明,老虎屁股摸不得,不欺负小同学,却处处与大同学斗输赢。张老师交待我的父母亲不要打我骂我,说我的性格是不怕打不怕骂。好好给我讲道理,会收到好的效果。听了张老师的话,我的眼睛湿润了。
张老师开门离去时,我赶紧躲进了牛栏里。等到张老师走远了,家里的堂屋门又关上了,我才从牛栏里走出来。我装着无事一样敲门进屋。父母亲也没有提起张老师家访的事。
第二天,我到学校特别早,自习格外认真,每一门作业都尽力写得端正、工整。放学时,我背起书包正要走,张老师喊住我,递给我几本连环画,说:“你不是很喜欢梁山泊的英雄好汉吗?这是我给你借来的,你拿去看吧!看完了就还给我。”我骑在牛背上,读完了这一本又一本连环画,小伙伴们在一旁摔跤、比武,我像不知道。天黑了,我放牛回家,我听见离家不远的小茶馆里传来鼓乐声,我知道又有人在那里唱三棒鼓,便草草地填饱了肚子,一头钻进茶馆里,听三棒鼓艺人演唱《水浒》,与以往比较起来,我听得更有滋味。第二天一早放牛时,我把连环画上看的,茶馆里听的,也编成了三棒鼓,演唱给小伙伴们听。接下来的日子里,小伙伴们总是要我唱《水浒》,唱《杨家将》给他们听。我说《水浒》《杨家将》都唱完了,他们就要求我自己编故事给他们听。我就依了他们,胡编乱唱。没想到也得到了小伙伴们的喜爱。
这事不知怎么被张老师知道了,他在班上表扬我有理想、有抱负,长大了是块当作家的料。我虽然脸红,可心里高兴,越加喜爱看书,越加喜爱编三棒鼓了。这一时期,我的学习成绩也有了全面长进,尤其是作文,经常被张老师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读。我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形象得到了改变。张老师推举我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接着,学校又任命我担任班长、少先队中队长、大队长。连升三级。在全联校庆祝六·一儿童节的大会上,我被树为少先队标兵,我的事迹也被编成三棒鼓,由几个同学上台演唱,获得热烈掌声。
我像一张鼓满风儿的帆,顺利进入六年级一学期。我做梦也没想到,令我痛心,令我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老师不知为何被学校开除了。当他挑起行李离去时,学校不许我们送别,我躲进学校竹园大哭了一场,眼睛红了几天。张老师莫名其妙地走了,他对我的鼓励我时刻记在心上,我时刻为之努力。
1978年,全国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初冬的一天,张老师在汉寿县委会找到我,讲了他当年被开除的原因:培养学生走白专道路,尤其偏爱地主子弟,企图复辟资本主义。我听了非常气愤:像我这样的贫农子弟,他不也是很偏爱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立即找到县委的主要领导,接下来又找了好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递上张老师的申诉材料。张老师是第一批得到平反昭雪的教师之一。历史终于还了张老师一个清白。这时,他已两鬓斑白,只工作了6个月就办了退休手续,由其儿子顶班。这时的我已在文坛小有名气,创作了长篇小说《春柳湖》,得到老作家贺宜、评论家王华良的肯定与扶植。发表了《湖滨春暖》等数篇散文,报告文学《更比当年雄赳赳》在社会上产生了一定影响,并获得湖南省首届文艺创作将。是张老师点燃了我的作家梦,我能为他的平反昭雪尽一丝力我感到欣慰,但我更感到难过。张老师如果不蒙受十几年的冤屈,不离开他钟爱的讲台,会有更多的乡村野孩子如我一样在他的指点下朝成名成家的路上走去。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张老师对我的鼓励,刻苦学习,勤奋写作,已发表了600多万字的作品,出版了16本专著,38次获得国家级和省市级创作奖。我是一级警督,也是国家一级作家。
2003年11月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