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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袖是超市里五十块四件的便宜货,尺寸自然是比着费忱自己买的,穿在乔南镜身上很宽垮,肩线垂落,成了五分袖,过长的下摆被他松软地系进裤子里,反倒有了股复古时髦味道。
费忱懒得看他这种拖拉行径,把他推开,接了锅水。锅小,下的挂面有小半截戳出了边沿,烧软了才塌下去。
乔南镜好奇地盯着一点点染成白色的汤水,过一会儿又盯着费忱极快将四只西红柿切块的手。手指很长,手掌很宽,很漂亮的一双手,只是零散布着许多道大小不一的杂乱口子,有时间长了转成很淡的粉色的,也有褐色很细条的、还没掉落的痂。
油轻轻地噼啪几声,费忱拿手肘猛地挤开了他,乔南镜不再碍事,趿着拖鞋走到光秃的桌边,坐下托腮观察。
水分饱满的西红柿落锅滋滋作响,香气很快揣着软绵绵的小手往乔南镜脸上挨,他又捂了捂肚子,有点挫败地将一边红脸靠在带凉意的木桌面上。
哒——
一碟糖渍西红柿落在他眼前,没有全化完的白砂糖粒晶莹,像某种会发光的矿物,架着的一双筷子洗过,翘起的筷头往碟子里滴水。
乔南镜戳着西红柿块吃。
过几分钟,费忱推了只碗到他手边。
浸了淡红汁液的鸡蛋煎得蓬松,红色的面汤上漂着细细的碧色小葱,很香,乔南镜偷望了眼,见他已经在吃,自己也才夹起面条呼呼吹着。他们两个人没什么话好说,乔南镜憋着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干了,撑得胃疼,站起来将碗放进水槽里。
“吃完了赶紧滚蛋。”
乔南镜没动。他在路上想了很多谎,没一个尽善尽美的,因为谎言总归是谎言,最后,刚蹲坐在台阶上那时,他给妈妈发了消息,说自己今天还要去大哥家。乔爸爸这一个月都在国外,月底才会回来,乔南镜才敢这样做,因为他知道,妈妈其实对他和大哥来往并没有很抵触,她是个怯懦的人,所以总觉得于乔南镜而言,靠山肯定也是越多越好的,乔述钦如今的产业比爸爸还大,虽然别人跟她说起这一点时总好像隐含“瞧你家大儿子多有出息、呦忘了人家不认你这个后妈”一类的嘲弄意思,但客观上自然也是大树一颗;何况她心中对乔述钦天然怀有愧疚。
因为青春期身体发育的一些原因,乔南镜出门时背的书包里,永远都有干净的一套衣物以备不时之需,内裤更是有复数条。他本来只想在费忱这呆一会儿,然后去大哥家——大哥不会问东问西,也不会告状、从此不让他轻易出门,也许就和以前一样,最多叫医生帮他看看是否需要擦药;可费忱现在对他挺好的,他又想再多留一会儿,哪怕就坐着,或者光跟费忱说话也好。
电扇呼啦啦摇着头,风有一阵没一阵,乔南镜站到洗碗的人边上,脚趾害羞一样微微蜷起。费忱非常高,脚也比他长出一截,拖鞋里的足背有微微凸显的静脉,跟腱细长而且嶙嶙,凹着很好看的窝,与他一比,自己的脚就像小孩。
“费忱,你妈妈没事了吧?”
他把碗甩了甩水,撂到一个铁架上。
“跟你有关系吗?”
*
雨还在下,风越来越大,吹得很大颗的雨珠都飘忽。
已是暴雨了。
短时间内的降雨量太大,外边马路上的排水沟来不及吞,圆网的水泥沟盖板口偶尔会有很细的咕嘟气泡,那是刚流下去的雨水又漫溢上来。
费忱去了另一间房洗衣服,乔南镜叫大雨暂时困住了,且他也不想立刻走,支着手盯着雨幕,觉得头有点儿晕。他还察觉出一阵奇怪的、不太舒服的发冷,走去关了风扇,也还是偶尔抖。
这让乔南镜产生了一点不妙的预感,伸手背往自己额头上摸。自己的手背和额头都是自己身体的温度,自然感觉不出什么异样,可背上潮潮地发汗,冷的汗。他知道自己淋了点雨,头发又没吹干,恐怕发烧了。
费忱回家是该休息的。
刚刚,乔南镜还想多和费忱相处一会儿,现在发现自己不舒服了,他却又很快地站起来,想走了。
费忱进门前把那柄被大风吹翻到院子泥地、已经盛积了许多雨水的伞捞了起来。颜色清新的伞面上一条条黑水蜿蜒,看着怪可怜。不过费忱从没有悲春伤秋的心情。伞面有涂层,过一会儿自然会干净,他也懒得替他冲洗,往廊上随手一搁就走进屋。
乔南镜挪到他边上,揉着眼睛对他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还没说,人软绵绵往费忱身上倒。费忱下意识往边上一避,瞥到他脸色红得不正常,手快才拉着了他小臂,没让他摔地上。
乔南镜给他推坐在凳子上,还在担心:他怕给费忱添麻烦。
费忱也确实觉得挺烦,往他额头一探,烫得什么似的,对他一摊手。
“手机。”
他一声不吭,也不问,顺从地从书包里拿出手机,递给他。
费忱扯着他的手解了锁,点了会儿屏幕,问:“哪个是你妈?”
乔南镜眼里蕴泪:“不回家……”
', ' ')('“怎么,”费忱语气平静,“还想赖上我了?你看这像好地方?”
乔南镜晕晕地晃了晃脑袋,过高的温度已经让他有点迷糊,实话就全冒了出来。
“不能让妈妈看见下巴……”
往常生了病,全家都围着乔南镜一个人转,打小给他看病的家庭医生,都得在他们家住下,就近照顾,现在费忱对他很坏。
可费忱对他坏,乔南镜其实也不觉得委屈:他自己要跟着人家;而且那晚费忱的脚步声挺快就不见了,狗还在后头吠,乔南镜就知道他大概没离远,目送自己往大马路走,那群人要是真动手,费忱不会不理的;今天给他吃饭,对一直那么冰冷的费忱而言,也许已经算是天大的善心了。
他哭,只是因为发烧真的很难受。
看见他的眼泪,费忱的手指往微信那绿色图标移,乔南镜瞥到,一下把手机抢了回来,紧紧捏着贴着肚子。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费忱掰他手指,不使劲就没用,稍微使点劲,他那手指又发红。他没这闲工夫耗,手往乔南镜腋下抬,准备干脆把他扔出去了事。
昏睡过去的人呼着热气,滚烫的脸颊亲昵地在费忱脖子上蹭了蹭,嘟囔着:“谢谢妈妈……”乔南镜烧得迷糊,还当他在自己家里,一会儿好像做噩梦,又哭,又很可怜地抖着嗓子小声叫“费忱”“妈妈”“爸爸”之类的,费忱听了会儿,一愣。
叫他的时候倒比叫爸妈还多。
他略扫了眼那张脸上好不容易才能找出来的瑕疵——他留的两道指印,一只手揽着乔南镜胸口,把他给架了起来,往床上一扔,硬木板咚地响了声。
乔南镜还在含糊说话:“不去医院,不要吃药,爸爸妈妈亲亲我,睡一觉就好了……”
费忱弄了杯水,卡开他的嘴要塞药,他就跟个被宠坏的猫一样,不听人话,脸到处乱别,仰着撑到最长的脖子又细又白,原来很小的喉结稍突了点,轻轻地滑动。费忱很不耐,另一手卡住他伸展的脖子,捏着药片粗鲁往他嘴里一塞,灌了口水,他咳了两声,到底咽下去了。
家里消毒酒精和棉球很多,费忱拿出一瓶,沾湿了往他颈部大动脉和耳后随便擦了两遍。
灯一关,外面的风雨声势更足。铺席子躺在地上,可以听见床上的乔南镜因为发热而在微微喘气,口齿不清地说话,时不时啜泣。
从把他妈送进护理院,三年还是四年了,这房屋很久没有第二个人。费忱不觉得孤独,类似的情绪从没出现过,十分疲劳又相似的日复一日,顶多让他关于时间长度的记忆有点模糊。
他也没弱智到看不出乔南镜究竟有没有恶意——这鸡崽要是能藏得这么滴水不漏让他看不出一点破绽,那他这挣扎的七八年也算白过了——,只是习惯了防备、警惕和拒绝。
这样好不好费忱懒得想,也不在乎,但这样能活。
睡到半夜,费忱听到阵发噎的哭声,站起来去看他又做什么幺蛾子。
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睁着眼睛,里面有幽暗的光,像无星无月的冬夜里,正在结冰的漆黑近岸海面偶尔被探灯照到,泛起隐秘的、垂死的波光,怎么看怎么带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心酸。大概是泪水。
费忱不清楚他是真醒透了,还是就睁着眼脑子没醒,也没说话,顺手摸了摸他额头,没那么热了,抄起棉球,又往他颈动脉上抹。
酒精棉球很凉,刚碰上他的脖子,他就像被针刺了一样颤了下,转过眼睛,盯着费忱的脸。
被温度一炙,藏在他喉咙里的棉花糖大概被烤化了,拔丝,他说话嗓子没那么清脆了。
“费忱……”
“干什么。”
“我都没跟你说过谢谢……
“我只是想对你好,让你开心一点,你可以不接受的,因为这是我的一厢情愿。
“但是可不可以温柔一点拒绝我,你好看,温柔一点我就不难过了……
“那天你看起来真的好难受,我不想你难受。”
费忱于是就知道他没醒,只是睁着眼睛说逻辑清楚的胡话,自己躺回去继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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