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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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白日很长的夏季,凌晨四点半,天也不过蒙亮。

乔南镜一路跟着费忱,见他在一处吊挂着裸灯泡的光亮里坐下了,左右看看,除了他们两,路上基本没人,只有远处有穿着背心的清洁工在扫地,背心荧光黄,望去像是一团忽上忽下的满月。

这不是个早餐摊,煎炒蒸煮炸都有,油烟呛人,但也有股厚墩墩的香气,不大几张桌子,散坐了几个食客,斜挂的薄木板小招牌上有歪扭两个字,乔南镜用力辨认,才认出写的是“夜宵”。

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脱力与孤独,无声地动了动嘴唇,隔了半臂距离松松挨到费忱边上,抽了张桌上的纸一抹,在被油垢包了层浆的塑料凳上也坐下。

费忱没有搭理他,对走过来的中年老板娘比了个手势,她点点头,又看向乔南镜,乔南镜到处瞟遍,没有任何菜单,只好揪着自己衣服下摆道:“我、我要跟他一样的。”

她不大的眼睛笑眯成了一道弯,很快返身拿来了四客小笼,竹笼屉很高叠着,还有两大碗非常细的面。乔南镜傻了眼,这些东西除以二,就是费忱点的,也是自己得吃下去的;可别说加上两客小笼馒头,单是那面,碗径差不多有一个11寸pad那么长,他就吃不完。

皇帝来了这儿都会自动明白浪费可耻,乔南镜脸皮薄,费忱自顾自在吃,他蹭着鞋后跟,慢慢腾腾挪过去,对那老板娘说:“阿姨,我吃不完……”

她笑着比了几个手势,乔南镜盯着翻飞的手指,懵懵地摇摇头,边上本来伛着身炒面的老板也加入进来,四只老浸在水里洗东西的手,大夏天也泛白泛皱。

费忱放下筷子,拧着眉毛道:“她说,猜到你吃不完,吃不了留桌上,他们当早饭。”

小笼一客有十个,吃到第七个,乔南镜就放下了筷子,支着手肘看费忱。

费忱眼皮不掀,面吃完,小笼一口一个,解决得很快。这样看了会儿,他可能就也嫌无聊,把剩下三个小馒头拿筷子切牛排一样穿膛拨分成很小的块,一点点放进嘴里细嚼,一看就知道是饱了在硬塞。

胃口也跟鸟一样。

吃完费忱站起来就走,老板娘他们也没有表示,乔南镜偷摸往费忱那个碗底下压了两张百元钞,赶上他。才走了几步,乔南镜肩上就给人拍了拍,转过身去,店主先递还他一张,又展着把散钞,一张张数给乔南镜,外加两个硬币。

92元。

他只动了一客小笼,8块差不多就是一屉小馒头的钱,老板好像只打算收这个。

乔南镜正准备张口说不要,费忱微俯下身,贴着他耳朵冷声道:“收起你居高临下的泛滥善心,他们日子过得好得很。”

呼在皮肤上的气暖呼呼的,还有点儿湿、痒,很细的薄荷味道,好像是他的牙膏。可都吃过饭了,怎么还会有牙膏冷淡的气味呢?可能只是想象。

乔南镜收回钱,背着手拉开书包的拉链,一股脑塞进去,走远了点才低声嚅嚅:“我没有想给他们,你是好人,不能跟那些流氓一样……吃饭不付钱。”

刚刚他才想明白,老板和老板娘是聋哑人,做生意大概是会读唇语的,所以不在他们面前说。

头顶传来两声冰凉的哼笑。

乔南镜抬起眼,和他不带情绪的视线正巧相碰。

“最后一次提醒你,再不滚,不要怪我手狠。”

“乔乔,昨天晚上怎么没回家?”

乔南镜才刚刚踏进外边的大门,陆颖晗就迎了出来,平常总柔柔弱弱的声音里夹杂着惴惴难安,说话都快了点。

乔南镜摆出早就串通好的假话。

“大哥带我去吃饭了。”

他从小是个好孩子,信用在大人那儿丝毫没有污点,撒谎也不会被怀疑。陆颖晗只呀了声,眼里有不明的湿润:“他……怎么可以,你明明知道你的身体,不能随便住在外面的呀,何况还是他……让你爸爸知道了,他们……”

让爸爸知道了,一定又会教训哥哥。

乔南镜的妈妈是个第三者。

俗套的故事,爸爸原来有一个和他门当户对的妻子,也有儿子,可一次出差,见到了当时还是个无名舞蹈演员的妈妈,就“被狐狸精勾了魂”,像发疯一样爱上了她,还有了乔南镜——乔南镜的名字,也是来自他们初遇的那个地方:镜子湖南区剧院。那妻子郁郁不乐含恨而终,大儿子乔述钦自然跟爸爸还有乔南镜的妈妈不对付,成年后就自己搬了出去,到现在已经有九年,从学校毕业后,只做自己的事业,很少回家。

这些都是乔南镜老早就知道的。没人告诉他,他是从小时候爸爸和哥哥激烈的争吵里、从别人看见他就会停住不再继续八卦却彼此挤眉弄眼的流言蜚语里、还有妈妈偶尔依偎在爸爸怀中哀哀哭泣时说的“乔乔的身体是不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里,自己拼凑出来的。

乔南镜知道,也知道爸爸妈妈有错,却也怪不起他们,怪不起千娇万宠把他养大的他们。他只能从小尽量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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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懂事顺从,努力地想补偿哥哥:乔述钦跟爸爸妈妈疏远且有敌意,对乔南镜却不错。他说过:想从哪个家里出生又不是你自己能选的。

这个家,爸爸只要和大哥一见面,过不了几分钟一定会单方面吵起来,有时甚至动手,所以本来就只有乔南镜偷偷和大哥偶尔有来往;而经历过三年后那一切的乔南镜,更是对哥哥充满感激,急切地、自私地想尽力修复哥哥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哪怕一点点也好。

哥哥不知道他身体的秘密,妈妈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但乔南镜知道她再担心,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对乔南镜有着极强保护欲的爸爸。她就像一朵最娇弱却也最懂如何保全自己的菟丝花,不会去触依附的大树的霉头。

家里恒温,陆颖晗一年四季都可以穿她喜欢的长袖纱衫,料子轻薄的定制烟胧紫色衫软绵绵地披罩在她肩上,双面苏绣的蝴蝶栩栩如生。乔南镜拉拉她的手:“妈妈,那就不要让爸爸知道了,我跟哥哥抱怨考试考差了不开心,他才带我出去玩的。”

陆颖晗怜爱地摸着他的脸颊,叹了口气:“眼睛红红的像个小兔子,在外边睡不安心吧?去洗洗澡再睡一会儿,今天上午的暑期补课就不去了,妈妈帮你请假。”

乔南镜紧揪着抻长捏在手心的薄外套袖子,乖巧应了。

被费忱握着甩开的右手腕上,红红的指印过去了一个小时都没褪,甚至有点转青。

费忱……

乔南镜盯着举高的手腕,想起他那对锋利的眼睛,里面总透着冷漠,或者凶狠。

三年后,那对眼睛就那么漠不关心地瞥了他一眼,平静说了句“滚”。这个字就像铁锤,打破了那个脏臭房间里无形闷着他的玻璃,让他从无止境的噩梦里挣脱,爬出去外边正在下雨,洋溢着热腾的、青草混着灰尘的味道。

吃过午餐,乔南镜照常去上暑期班。

教育局不准学校官方组织补课,可他们要升高三,似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两个月的暑假不能被浪费,大部分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报了校外辅导。

乔南镜上的是当地口碑最好的民营教育机构开设的补习班,按课时计费,挺贵的,可他上课不怎么听得进去:高考结束后他已经差不多将高中的知识全忘了,一下子根本赶不上;心里又有太多其他事情牵绊。

唯一的好处,是这家机构的所在地,就位于费忱白天干活的工地边上,离酒吧也不远。

神奇的巧合,其实也是城市发展的必然规律。这片原来是老城区,如今算是在慢慢再开发,拆得多造得多,附近环境没那么好,办公楼房租便宜。一开始入驻的大多是些教育机构,等教育机构、学校之类与孩子相关的配套多了,家长在其间往来也会多,人多了,吃的、喝的、玩的、住的,别的也会慢慢跟上,如今就是这样,别的也许都能降级或者干脆省略,关于孩子的开支却怎么都不能裁,所以也只有教育机构敢开到租金便宜、环境没那么方便的地方。一个闭环。

傍晚结束时有个学校里同班的同学问乔南镜要不要去ktv,说他们约了一群人,乔南镜笑着摇头,讲回家有事,那同学也没再邀,吹着口哨乐呵呵自己走了。

乔南镜没别的事,现在他所有的事都围绕着费忱展开。

他买了一巨杯沁凉意的冰柠檬水,提着手都勒得有点儿疼。

这几天跟下来,乔南镜对费忱他们那个工地、还有费忱本人的作息有了大致了解。

一般,费忱4点多起床出门,去小便利店上最招不到人的5点到8点的这班兼职——难起床,又得做一天的准备工作,还有很多要搬的食材、饮料——,接班的大姐热心,常常早到一会儿,好让费忱7点40就走;8点,城市的工地施工准许时间段一到,费忱准点上工,直到下午5点离开;5点之后,有些时候他会洗过澡收拾干净去看他妈妈,这些日子就不去酒吧,不然就是回家睡一会儿,晚上8点去酒吧打第三份工。

如果不是冉文泉常常让费忱去睡觉,也许他早就支撑不住了。

乔南镜想不出一个人怎么能负荷到这种程度。

又粗又嗄的一阵说笑声渐近,他伸长了脖子从工地门口的打卡闸机那儿往里张望,果然渐渐看到一群黄色的帽子走近。他们下工了。

虽然穿的是普普通通的短袖衫,但乔南镜长得雪白稚嫩,一看就是年纪不大的学生,戴了个漂亮的帽子,站在扑飞乱扬的尘土里实在有点儿显眼,总有些不带恶意的迷惑眼神会落在他身上,有的定得久了点儿,乔南镜咧嘴冲那边笑笑,人家也就下意识擦擦脸,接着脸色微红、转头继续走了。

虽然和乔南镜干净得显眼不太一样,但费忱在人群中也十分显眼。

别人都三三两两甚至十几个成群,他周围没有一个人,海上的粗石灯塔一样,又高又板正地矗着;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也脏,脸和手却明显刚刚洗过;很多人带着下工时的喜悦,也有满脸不爽怨怼的,他脸上却毫无情绪,只有眼睛露着股冷意。

路过乔南镜,他目不斜视,仿佛那儿只有一团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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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南镜想把打包的纸袋塞他手里,费忱手指不动,纸袋底被冰饮外壁积的水蚀穿了,柠檬水啪一声砸在地上,不甘地冒了几个很小的泡泡。

工地周围灰大,还不是普通的灰,水一冲,冲出一股搅拌水泥的气味,混着水果香甜的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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