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床铺原本是程章的。两个月前,程章在上舍考中,得了优等,相当于科举及第,朝廷授了太学录的职位,掌学规。程章搬到太学后边师长院,这位置便空出来,至今无人入住。
童蒙不由自主回道:“薛娘子倒是能掐会算,知道来的人必是你的主顾,不是我这等穷酸。”
薛姮娘一怔,抬眼瞧去,童蒙脸上慢慢起了红云,双目中闪过羞愧之色。
他自己运途多舛,胸有怨愤,竟在口舌中夹枪带棍,朝这一片好意待他的浣娘身上发泄。实在是,一肚子诗书读到狗身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中洗衣方法,多半化用自古人笔记,如《物类相感志》《博物志》之类。
第3章 五彩璎珞
最靠里的床铺紧邻窗棂,早起吹风,有细细的合欢树叶飘进来。
水白床单上落洒了些许细长的陈绿,薛恒娘微微弯腰,手里拿一个毛茸茸毡球,一点点沾走。
“你不用替他整理。”童蒙之前失语,此时颇想示好补救一下,“远陌并不在意这些。”
恒娘看收拾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子,回头看着他,和声解释:“大概是做这行的缘故,看不得些许脏污。再说,宗公子虽不在意,我却知道,这叶子看着细小不打眼,被它汁液染上一星半点,处理起来可是个大麻烦。”
看童蒙不再言语,回过身去,把宗越的衣服一件一件放上来。
浅麻的窄袖长袍,深青的毛织褐衣,淡黄的清凉葛衫,暗紫色箭袖戒装,前三样是太学中日常多见,独最后一样是骑射所用,窄短且前后开衩,一般太学生少着这样的衣物。
武学在太学西边,中间隔着一条御街,抬抬腿就走到的距离。
当年朝中曾有计议,认为太学之士,少有能知骑射者,大违圣人六艺之意。
武学校场就在咫尺之遥,要是太学诸生有空能去练习骑马射箭,既能强身健体,又可收学子之心,以免耽于声色,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惜愿望美好,现实却总令人哀叹。
习武又累又枯燥,岂有花街载酒,当垆买醉来得逍遥快活?
再说自古以来,穷文富武。习武一途,非得要大鱼大肉打底,又还要上好药材打熬,方能出一身好筋骨。
就太学这公厨的夏时冷淘冬日馒头,显然无法满足要求。因此就算有些贫困学子感兴趣,也并不能长久坚持下来。
太学与武学之间这条御街,竟成了那隔绝牛郎织女的迢迢星河,一年里也没多少人穿梭往来。
宗越便是这极少数文武之间,来往极勤的人之一。一旬之中,总有三五个半日跑马射箭,汗透重衣,也因此成了恒娘的大主顾。
把背子、半臂、辆裆、幞巾等物事一样样摆好后,恒娘的手指在幞巾上多流连了一会,方才慢慢收回。
恒娘抱着收了半框衣物的竹筐,在门口跟余助差点撞个正着。
她忙让到一边,余助眼珠子直直地走进来,竟似没看见她这个大活人一般。
“良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童蒙放下书卷,诧异询问。
两人都出自益州,有这层同乡之谊,他对余助便有几许难得的亲近。
余助是服膺斋中年最小的,不过十八岁而已,打小就是那种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聪明种子,一目十行,过目成诵。
人也长得唇红齿白,是个标准的傅粉少年郎,就是出身仕宦,少小得志,未免狷狂些。
此时往床上一倒,颇为不耐地答道:“今日这傅博士,号称是从衢州请来的高才,解的那论语正义狗屁不通,亏他也敢号称是乡野遗珠,褐衣大儒,这上头的造诣还不如我与远陌。我让远陌走,他偏要守着学规,不肯开溜。”
“远陌本月已被学正叫去训过几回,再被抓住溜号,怕是要被关暇数月,不准出入。你年小不懂事,他自然不跟你胡闹。”
“他是为什么被叫去,你知道吗?”余助顿时来了兴趣,爬起来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不知。”童蒙摇头。
“哼,你便是知道,也只会说不知。谁不知道你童敏求是个孤介人,背后绝不论人是非?”
余助颇觉无趣,刺了他一句,又自己猜测起来,“论操行才学,远陌样样都是优中之优。那些个博士见了他,个个眉花眼笑,恨不得算他个私传弟子。就算他有什么违背学规的地方,学正也未必会真罚他。”
童蒙不答话,拿起书,自顾自看起来。
门框边上,恒娘原本是要走的,听他们说起宗越,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时听住了。
余助见童蒙不搭理自己,也不在意,眉眼一花,忽然笑出来:“也该他远陌没福气,不肯逃学,便错过了与佳人的一面之缘。”
站起来,一脸的兴奋陶醉之情,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手臂挥舞,乐滋滋道:
“敏求,我跟你保证,你这辈子一定没见过那样的美人。曹子建果不我欺,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迫而察之……唉,我若有那迫而察之的福气,便叫我少活许多年也心甘情愿。”
恒娘心中一动,忆起来路上见到的华盖马车。
余助果然就提到了马车:“唉,就是那风吹得太也小了些,那马儿也走得忒快了些,我还没来得及看上第二眼,锦帷就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