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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一个冬日晴天,雨雪初霁,太阳照着这条如长蛇一样,把汴梁抛在身后的出使队伍,
赵熹踩在路面的残雪上,雪下的泥土坚硬如冰,风刃如刀,割他的脸颊。他没有去接乌珠的话,任由它掉在地上,只是凝视着队伍的最中心。
玉辂。
这辆从唐高宗开始迄今,只有中国天子亲郊时才会乘坐的车驾,是本次出使请和队伍中,赵煊给予金国的最高诚意。
赵熹无数次见过父亲乘坐玉辂,去景灵宫,去青城斋宫,去太庙。
父亲穿着绛纱袍,是红色的;玉辂是青色的,蓝的发黑,用六匹青色的高头骏马拉,赵熹凝视着太阳光底下的它们,金面鞍鞯,插着雕羽,尾巴被锦缎包裹住,像传说中周穆王的神驹。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视线缓缓转向乌珠。
乌珠甚至都没有问过他“可以把女儿带去吗?”这样的话,说明他自己知道这会被赵熹拒绝,赵熹会回去,会和女儿团聚,而对于乌珠来说,则是什么都没有。
赵熹茫茫然地想,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喜欢她们,舍不得分开,这很正常——但那又怎么样——如果我没有告诉他有这两个孩子就好了,即使康履露馅了他也可以说那是赵炳的孩子,赵炳出使金营了,他来抚养一下哥哥的女儿,因此也是“宗姬”,他为什么要考虑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他们父女相认?
赵煊违背祖制把他放出去,让他在必要的时候领兵,他把母亲和女儿交给赵煊,这是公平的。可现在两个女儿跟着他出来了,赵煊心里会怎么想?他还会同意自己在外面吗?如果没有赵煊的认可,他这就是谋反作乱,他还要按照原计划逃跑吗?
一种更浓郁的感情升起来。
他感到后悔。
他一向不爱后悔,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有什么用?可这次不一样,他觉得一切都在脱离掌控,两片浮萍如麻花一样缠起来甚至撒了籽、蔓延开。
队伍中的另一个宋人首领,以资政殿学士身份随赵熹一起出使的大臣王云走了过来。
赵熹看见他疑惑的目光,挥挥手示意他没什么,转头上了车,扔给乌珠一句话。
声音淹在风里。
“小孩子会生病的,你知不知道?”
队伍继续前进。
乌珠怎么把孩子带上车的,他不想知道,也许乌珠的谋划从学着给小孩换尿布就开始了,他现在要做的是稳住乌珠,不让他发现端倪,只要到了相州一切就可以结束。他会在汪廷俊的保护下,带上两个女儿,北上大名府,和乌珠永别——赵煊说的留在相州的计划已经破产,因为在漫长的出使人选讨论中,金军已经如疾风一样攻陷了庆源府,战线一点点向南推进,战争已经不可能在相州前停止了。当然,玉辂衮冕仍然会派人送给金国,作为议和的诚意。
后悔是最没用的。赵熹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情能解决,女儿们暂时也没有生病,相州只要四五天就可以到达,半个月以后他人就在大名府了,大名府也是繁华的都市,女儿们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他的母亲还在赵煊地方做人质,看在父母的份上,赵煊不会在意的。
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他的心为什么还这么烦?
想来想去,想去想来,他的视线落在跟着他一起上车,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看的乌珠身上。
真讨厌。
他一下午一晚上都没有和乌珠说话,
晚上,他们休息在驿馆里,赵熹拆了头发,在灯底下看书,还是《春秋》,雍姬、祭仲、雍纠,妻子、父亲、丈夫,是男人就可以做你的丈夫,可父亲只有一个。
失去了父亲,你就不再是你。
灯烛动了动,门被打开。
乌珠穿着一身簇新的鹤纹织金红锦袍,幞头上都隐隐有金丝的纹路,真是人靠衣装,他显得英朗、挺拔,一望即知是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君。
这和赵熹第一次见他时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乌珠的衣服以黑褐二色为主,和普通士兵没有区别。
赵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他的锦绣衣着正源于对自己国家的讨伐。
楚河汉界。
乌珠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走近,轻轻抚摸赵熹的头发,手指如梭:“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和我说话。”他语调委屈,措辞俨然,控诉赵熹对女儿的忽视,因为赵熹不和他说话的同时也没有去看女儿,一眼也没有:“我看着两个姐姐睡下才来的,成宁今天还多喝了奶,一直没哭。”
看,她们并没有生病,反而很健康,连病弱的成宁都有了精神。
赵熹连反驳都没有,乌珠坐在他身边,缓缓拉住了他的手,手心贴着手心,十指相扣:“我是她们的父亲,你的丈夫,我们两个都走了,把女儿扔在那里,万一哪天你阿妈回去,谁来管她们?”
寻常人家,父亲不在,还有母亲;母亲不在,还有爷爷奶奶,可现在呢?赵熹没办法说赵煊会把孩子们接走的,他只是很
', ' ')('低地,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乌珠却笑了,他将之视为一种同意:“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她们的,我……”他站起来,抱住赵熹,“我可以给你擦身体吗?”
乌珠将他的沉默当成默许,为他打来热水擦洗身体,冬天很冷,很忽然地,赵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乌珠在小河里洗澡的事,感觉像上辈子那么远。生产的疼痛在被遗忘,他已经可以泡澡,但他没有尝试过,身体到处都在漏风,泡澡成了一种风险。
他们转移到炕床上,因为这个地方不存在康王府样式的火龙供暖,最温暖的地方只有床。对于烧炕乌珠很精通,温度适宜,赵熹脱了衣服,但还是拢着裘毯。
乌珠先擦他的前面,他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只除开——
绢布擦到赵熹的胯间,性器褪去充血的红,变成原本的颜色,只是任凭怎么乌珠怎么抚摸也没有起反应,如同一块死肉。赵熹的语调平淡:“再摸要尿了。”
这种对于男性来说几乎不可忍受的事情,赵熹接受的很快,他只是有时候会惊讶男性器官的脆弱,因为女穴里面钻出来两个孩子也恢复如初,可并没有参与什么的男性器官却被痛到和身体断开联系,他想起他最后一次看着阴茎勃起的情况,又发现没什么好回忆的。
乌珠给他擦完身体,涂好香露,抱住他,眼睛清凌凌的。赵熹想起梦里的天池,忽然很喜欢他,又很讨厌他:“睡吧。”
憋了一会儿,乌珠说:“要是我在你旁边就好了。”
你还能帮我生吗?这话说的,赵熹撇撇嘴,乌珠在会怎么样呢?有一个阶段他的确很想他,但这些都是孩子话,当初说好的一百天就是一百天,黄河是不会生长浮萍的。
他没有说话,乌珠自言自语:“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这种话对于赵熹来说比起承诺更像恐怖的咒语,他闭上眼睛,乌珠枕着他的头发睡,半夜里赵熹睡热了要换姿势,一把把他推开了。
谁知道乌珠那时候还醒着,在赵熹调整好姿势以后,他又抱过来,天知道赵熹是不是因为他在才觉得热的:“你头发好香。”又抱怨:“你以前和我说这种香露在店里有卖,可我让人找遍了都没看到。”
他又一遍遍抚摸赵熹的头发、脸颊。夜很深了,风雪的声音偶尔击打门窗,这里的条件不是很好。
赵熹得意自己的头发,不是浓浓的墨,是如烟雾一样的透着一点光的青,顺直、柔软、富有光泽,找不到一点瑕疵,但它不是天生就那么美丽,它需要无数人与金钱、时间的呵护,甚至擦头发的绢也不能有一点粗糙的痕迹。乌珠爱他的头发,爱他,如同爱他宋朝康王的身份那样,珍贵、稀奇,美丽的来源。
美丽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赵熹知道,因为就在三十年前他母亲还吃不上饭,用藤蔓编织鞋子走了上千里,终于走到了皇宫,走到他父亲面前,让他拥有了这个世间最好的一切。
而现在,这一切都变得岌岌可危。
在乌珠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回复的时候,赵熹开口了:“是宫里的。”
这次睡着的是乌珠。
赵熹在第二天的时候去看了女儿,奶妈在,康履也在,面对赵熹的目光,康履不知所措,一直躲避他的目光:“不是大王说放心不下,叫我带出来的吗?”
赵熹忽然无话可说,乌珠蹿上女儿们的车:“你看成乐!”赵熹喜欢大女儿,所以乌珠抱着她在赵熹面前晃荡,小心翼翼讨好他:“是不是大了点?”
也许是被晃晕了,成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场面很尴尬。
他们就这样渡过黄河。
在浚州和相州交界,队伍停下来做饭,赵熹下车走了走,乌珠跟着他一起下来:“这儿就是我以前和你说的汤阴,他们藏起过一个古怪的老太太。”
赵熹远眺面前的一大片田野,没有人出来,更别提什么古怪的老太太,无可避免的他嗅到了一点乱世的气息,还好只是荒芜,并没有什么白骨露于野,他还能自欺欺人:“汤阴是文王被囚禁的地方,有异事发生很正常。”
乌珠问他:“文王是谁?你的兄弟?叔叔?”
康王和文王,一听就是一个东西。也许在一年前赵熹会觉得乌珠的话俏皮,但现在不会。他绕着田埂走了两圈,泥土邦硬,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有很多稻草人,其中有一个特别高、特别大,身上还披着一块红破布,像被虫蛀空的披风。
乌珠说:“干嘛扎这个人放在这里?”
赵熹也不懂,只能摇摇头。乌珠左看右看,终于明白了:“你看这里。”赵熹凑过去看,只见这草人身上箭痕宛然,乌珠说:“应该是拿来练箭的靶子。”
赵熹赞同,因为草人上面的箭痕不多,但却很深,每一处都绝对致命,比如咽喉、心口等,他想这个人射箭的功夫应该不错,甚至伸了一根手指去戳草人的心口。
里面竟然用料还挺扎实。
赵熹把手指抽出来,甩甩上面的草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笑声,是资政
', ' ')('殿学士王云,此次出使队伍中的二把手:“大王、郎君,这是农家用来吓唬鸟雀的稻草人。”
赵熹挑眉:“吓唬鸟雀?”
他们三个人往回走,王云对他解释道:“秋收的时候经常会有鸟雀下来吃稻谷,扎几个草人在田里,鸟儿们就以为田里有人看着,不敢来。”
乌珠见自己的猜测落空,有些不虞:“什么鸟能被稻草人吓着?”
王云笑道:“若有了稻草人,鸟雀还来吃谷,那就打稻草人一顿,鸟雀就会被吓跑了。”
赵熹挑眉:“打草人干什么?”
王云的笑意更深:“打不着鸟呀!”
对啊,鸟会飞!
赵熹忍俊不禁:“是这样。”
为了方便浇灌,田野尽头有引水的沟渠,乌珠要去扶他,赵熹心里却不知道怎么想的,抱着袍摆跳了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又轻盈起来,甚至往前跑了两步。
他已经到了相州。
饭香扑鼻。
乌珠快速跟上他:“是我,我就把鸟也打下来吃肉。”
他怎么还在想那个稻草人的事?
赵熹呼吸了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把姐姐们抱下来晒晒太阳吧。”
乌珠一愣,赵熹柔声道:“小孩子总要晒晒太阳的。”
走了这两三天,赵熹头一回在女儿的事情上放软了态度,队伍里甚至有人不知道这两个婴儿是从哪里来的,竟然还给配了八个奶妈,这显然是皇室的待遇,大家猜测这是赵炳的女儿,被叔叔带着去见父亲。
目送乌珠远去的背影,王云悄悄凑过来,低声道:“臣已经发信往河北帅府,叫汪廷俊率兵来迎接。”
赵熹点了点头。
乌珠和康履各抱着一个襁褓过来,赵熹接过康履手里的成宁:“我不饿。”
乌珠笑了:“我也是!”
图穷匕见的前一刻,他们走在汤阴枯黄而萧条的土路上,各自怀抱一个女儿,成宁睁着眼睛,赵熹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从女儿的襁褓里抬起脸,他发现乌珠盯着他看。因为要离开的缘故,他的声音轻柔:“怎么了,四哥?”
乌珠说:“明年这个时候,她们就会走啦,再大一点就会跑,到时候是最难管的。”赵熹微微一笑,听他说下去:“到时候她俩在前面快快地跑,咱们就在后面慢慢地走。”
走呀,走呀,一辈子就过去啦。
乌珠问他:“好不好?”
赵熹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他发现成宁的面部轮廓依稀有些乌珠的样子,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很急切地,乌珠又问了一遍:“好不好?——我保证,你以前什么样,以后也什么样。”
听见这句话以后,赵熹感到很苦恼,因为汪廷俊马上就要来接他了,最快今天晚上,最慢不过明天,乌珠就要和他还有两个女儿分开,乌珠怎么想的,他大概也能明白,无非是耍赖,要他到金营去,然后像赵炳那样不归还就行了。
现在答应他倒是没什么,赵熹愿意把温情的面纱维护到最后,但没必要、违心的撒谎还是让他不好受:“好。”
乌珠果然笑了,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准备带着两个女儿折返:“我之前打猎的时候,遇见过一个老萨满,我给了他一只兔子,他竟然恩将仇报,说我命里没有儿子,我当时气得要死,现在一想竟然给他说中了。”
赵熹看了他一眼:“你也不行了?”
乌珠半点不忌讳:“我行不行的你不知道吗?昨天想让你摸一下你都不肯。”赵熹微微笑着,乌珠接着说:“我当时特别不服气,心想以后一定要生几十个儿子,一字排开到那个老萨满面前,叫他看看我的本事。可现在不行啦!”
赵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我不行,又不是你不行了,你还可以再和别人生。”
乌珠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我和谁生?”
赵熹忽然觉得他这样很讨厌,赵熹为两个女儿付出了阳痿的代价,而乌珠不劳而获,为了安慰自己的愧疚,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看,我多么心疼你,咱们不生啦!我原本可以有一个队伍的儿子!我为你做出了多少的牺牲!
天地茫茫。
声音吹进风里:“比如,余里衍?”
乌珠陡然色变:“斡离不和你说了什么?”
他们彼此都知道,余里衍并不是余里衍这个人,正如赵熹也不是赵熹这个人一样,他们只是彼此国家的一个牺牲,乌珠是胜利者,求娶天祚的后代如同求娶道君的孩子。
他们折返了回去,谁也没开心,赵熹有点后悔,因为是最后一天了,哪怕看在女儿的份上也不应该,他试图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但康履的声音打断了他。
“去去去、啊呀滚,不是给你钱了吗?”
“这不是钱的事啊!这只羊是我要带去磁州的,求求您开恩吧,家里的小孩子……”
队伍在郊外做饭,康履手里牵着一只羊,满脸不耐烦地对面前的三口之家说
', ' ')('话:“这些钱够买你们十只羊了,还在那里叫唤什么?来人——”
“康履。”赵熹出声,“这是怎么了?”
康履的声音立刻软和下来:“大王!”他牵着这只羊,快步走到赵熹身边:“大王看,这不是活脱脱的咱们‘小羊’吗?我在路上远远一看就觉得像,谁知道它忽然跑了过来,我凑近一看,它脸上还有两撮红毛呢,这可不是巧吗?咩——”
他催促着羊和他一起叫。
赵熹看到他手里的那只羊,没什么特别,是最常见的肉羊,毛发也有点脏,可对于赵熹来说,这才是稀奇的,因为日常接触最多的还是洁白娇小的宠物羊,更何况这只羊脸上竟晕着红扑扑的两团,如赵熹成人礼那天借母亲的粉绵为小羊上的妆。
他一时之间愣住了,这只羊见到赵熹以后,竟不用康履拉,就自动自发贴着赵熹的袍摆:“这……”他原本觉得康履语气太过跋扈,想要教训一二,可这只羊他又实在很想要:“再多给他们一些吧。”
那对夫妇一听这位大王的口风,就知道是非常喜欢这只羊,于是二话不说摁倒身边的小孩磕头道:“大王,大王,求大王饶命开恩,我们怎么敢要大王的赏钱?只是这羊关系到小孩性命哇,实在不能给哇!”
康履一听这人还敢狡辩:“刁民!见大王喜欢就趁机要钱,还什么性命不性命的!来人,来人!!”
卫士簇拥上前,等待赵熹一个点头,那父亲哭道:“大王明鉴!实在不敢欺瞒!这孩子月前生了怪病,怎么也治不好,听人说磁州的崔府君最心疼孩子,只要献上一只乳羊就能消灾祛病,找遍了市场街坊才买得一只,带到磁州去,只求这孩子好起来,这已经走到半路,若拿走羊,小人真不知道再去何处买了,求大王慈悲,大王开恩,大王——”
赵熹叹口气,和那只白羊对视一眼,恋恋转开眼去:“磁州离此处还有百里,你带着这孩子,少不得再走四五天。到前面驿站给他雇一辆马车吧。”
“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赵熹手上抱着孩子,没法摸羊,只能离开,那羊跟着他走了几步,又被扯上绳子,哀哀叫了一声,赵熹恰见他回头,大抵觉得从前听到的歌谣不错,羊真是天底下最温顺的生灵,最合适的牺牲,有什么比羊更适合拿来洗罪的呢?
他叹口气,把成乐抱回车上,乌珠没有说话,没有辩解,赵熹对他笑一笑,大概是希望揭过话题的意思。
太阳升到正当空,又缓慢西沉,冬天日短,天光一寸寸暗下来。
汪廷俊一直没有来。
难道是明天?
可是汤阴已经在相州境内,他们又走了一下午,现在肯定快逼近相州腹地了,而且汪廷俊也在找他们,双方会合的应该更快啊?
乌珠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赶紧把王云叫了过来:“汪廷俊怎么还没有来?”
越往北越接近战线,金人过了庆源府以后几乎是一马平川,赵熹得赶快跟汪廷俊汇合,如果到了相州再往北,随时随地都会被金军找到。
王云安慰道:“相州是河北重镇,臣想汪廷俊也许是害怕与大王错过,故而在州治中等着大王。”
他的话也有道理,两边汇合,万一擦肩而过、找来找去更麻烦,左右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天黑以前能到吗?”
王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乌珠又蹿回车上,赵熹先发制人:“刚才干什么去了?”
乌珠道:“放鹰去了,可惜这儿都没什么吃的,它抓了个空。”
他说的吃的就是猎物,鹰犬是女真族不可缺少的捕猎帮手,因此对这两种生物十分推崇,赵熹见过乌珠那只鹰,乌珠每天都会把它放出来一阵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许是因为吃生肉的原因,嘴喙上总有血,赵熹不摸它,嫌弃这只鹰吃相难看,不如宫里以前那只白的海东青:“怎么天天放,你也不怕它飞走了。”
乌珠不以为意:“我已经驯好了,飞不走。”
赵熹任他去吹牛,被驯化说明不聪明。他对乌珠勾勾手,依偎到他怀里睡着了:“我刚才和王云说了,晚上去州治休息,到了叫我。”
州治是官衙所在,出使队伍在那里休息很正常。
乌珠应没应?赵熹忘了,他只觉得挺松快,梦里是一片汪洋的水,他感觉到脸颊上湿湿的,应该是乌珠在亲他,无所谓。
水打成白浪,最后的一缕太阳光透过车帘,乌珠叫醒了他:“起来了。”
赵熹睁开眼睛:“到啦?”
乌珠说“嗯”,赵熹缓缓坐正,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这种凝视让乌珠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觉得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才惹人看,然而没有,赵熹轻轻在他脸颊上落了一个吻,如释重负地跳下了车。
汪廷俊并没有出来迎接,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大概八九岁的小男孩,他头戴巾帻,穿一身簇花的黑边白底交领袍,配绵裤和平头鞋,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儒士。
州治威严,门楣高大,他一个小孩子,半条小腿都被门
', ' ')('槛遮住,却并不局促,见到赵熹等人来了,立刻作揖:“康王郎君,祝你平安。”
赵熹疑道:“你是何人,怎么在这里?汪廷俊呢?”
小男孩说:“廷俊郎君让我在这儿迎接您。”
赵熹见他不说,故作无事地看向身后缓缓走来的乌珠:“这是你家的小孩吧?”
话是这样说,他内心已经非常不安,刚才那种轻松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一扫而空。乌珠还没说话,那小孩很惊讶道:“康王郎君,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真人呢?因为我的汉语不够标准吗?”
非常标准的汉话,连语调也没有错:“不是。”
他又问:“难道是我穿错了衣服?”
就连汉人小孩在他这个年纪也不会把衣服穿的这么一丝不苟:“不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的礼仪不对?”
赵熹说:“你的耳环没摘。”
小男孩愣了一下,哈哈笑开,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金环:“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康王郎君,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熹几乎要被这个孩子逗笑了,但现在显然不是笑的时候,队伍正在卸行李,与他共享逃跑计划的王云走了上来,神色惊恐,暗示他事情不对。
当然不对,傻子也知道出事了,这里是州治官衙,一个女真小孩在这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主人迎客,汪廷俊不是死了就是投降了!他最好是死了,因为投降——
天旋地转。
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一路走来,相州都不像经历过战火的样子啊?
小男孩仍然在火上浇油,他跑向乌珠:“他是很漂亮,和你说的一样。”乌珠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女真话,小男孩纠正他:“四叔,请你和我说汉话,让我可以进步飞快。”
乌珠果然换成了汉话,并且教导他:“不叫康王郎君,叫‘九大王’。”
小男孩点点头,重新走到赵熹面前:“九大王,你好,我是迪古乃,汉名叫做‘亮’,我父亲是乌本,汉名叫做——”
乌珠打断了他:“叫你带的人呢?”
什么人?
赵熹戒备地看向乌珠,视线又无措地转向王云,可王云也不能答复他什么,他们一样期盼汪廷俊的到来。
汪廷俊没来,哨声过后,马蹄声由远及近。
乌珠看起来并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他只是走上台阶,牵住赵熹的手,如对待他最得意最爱的那只鹰一样,让它亲昵停息在他的肩头。
声如山震。
宽广的大路尽头,出现了一座铁塔,两座、三座……黑压压看不到边际,赵熹攥紧了乌珠的手,下意识放轻放短了呼吸,咬紧了牙,而王云已经吓得往后跌去。
铁塔正在飞速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让赵熹看明白了。
这不是铁塔,而是被全副铁盔甲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和马,被两层铁兜鍪,周匝皆缀长檐,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如天上刀枪不入的神兵。
“铁……铁……”王云颤抖着摔倒在门槛上,扶着门框爬站起来,“铁浮屠!”
他看向乌珠,努力找到自己的声音:“两国将要修好,宗弼郎君既然奉命出使,为何要派遣自己的亲兵侵我疆土?”
乌珠没理他,转向赵熹:“在我们女真,第一次去妻子家里的时候要牵上马,多则数百,少则十几,陈列开来给妻子的家人看,以夸耀自己的本事,如果妻子家里愿意留下马,就代表对这个女婿满意。”
乌压压的铁浮屠,一百个还是两百个?
他挽起赵熹的手,拍了拍,对王云说:“你们的土地就在那里,没人看,我就进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有、有什么问题吗?
汪廷俊到底在哪里?
赵熹抓紧了乌珠的手,以此支撑自己不倒下,黑铁如蔓延的浪潮,铺开在他眼下。
迪古乃说话了,他的声音还带着清脆的童稚:“人已经到齐了,我们赶紧去怀州吧!”
怀州?
怀州??
乌珠微笑道:“不急,可以睡一晚上,你的两个妹妹累了。”
迪古乃有些好奇:“妹妹?你的女儿吗?”
乌珠弯下腰:“要不要去看看?被人抱进去了。”
迪古乃欢呼一声:“我喜欢妹妹,还是两个,我要写信告诉合喇阿哥!”
赵熹猛然回过神来:“你干什么?”他试图往前走,然后却被乌珠攥住了,于是回头又尖利地问了一遍:“你要干什么?!”
没有人说话,已经进去的人没出来,在外面收拾行李的人,在铁浮屠面前低下了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是说了吗,去怀州。”乌珠一点点把他拉过来,赵熹死撑着不动,乌珠就缓缓走近他,“明天就走。”
“怀州在西边!”赵熹质问他,“你让我去找完颜宗翰?”
金军分东西两路南下,东路军是完颜宗望,西路军是
', ' ')('完颜宗翰,去年只有宗望打到了开封城下,宋朝自然对他熟悉一点,更何况宗望对宋朝的态度一向不错,这种不错意思是——
他只是来抢劫的,并没有别的想法。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可宗翰呢?
乌珠说:“对。我是来带你去找他的。”
赵熹甩开他的手,因为攥的太紧,他自己都往后退了几步:“我是去见完颜宗望的,他是你的哥哥!”
夕阳粼粼照过铁浮屠,马都没有打响鼻,乌珠微笑着反问:“是,那又怎么样?”
他是我的哥哥,但,那又怎么样?
赵熹问他:“汪廷俊呢?”
乌珠听他提起汪廷俊,微微摇了摇头,甚至有一点淡淡的伤心:“斡离不两天前已经渡过黄河,朝你们东京去了。”
“不可能!”赵熹大声道,“我们就是从东京出来的,他过了河,我们怎么会没有遇见?”
队伍错过是有可能的,但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相州是重镇,难道不抵抗就投降?
乌珠有点好笑:“他是从大名府过李固渡,直接渡过黄河的,为什么要从相州走?”
因为他第一次就是从相州……
黄河这么长、这么大,他为什么要走第一次的路线?
完了,全完了!赵煊给他的方案是静止的,他们默认宗望会走第一次的路线,可女真人换了条路,绕过了相州,从庆源府下大名府,拐了个弯,直接过河了!大名府这么高的城池,是北京,谁会想到宗望敢啃这块硬骨头?
“汪廷俊前两天收到命令,派兵往黄河去了。”乌珠说,“你的蜡书,已经被迪古乃收走了。至于他给你的信——”
赵熹终于知道,乌珠的那只海东青鹰,每天放出来,在寻找什么了。
他要跑,乌珠早就知道他要跑!
“回头”,在女真话里,应该就是“很快”的意思,而不是代表拒绝。
所以这些天在干什么呢?有什么意思呢?他感到恶心,想吐,又感到一阵绝望,他计划过最坏的情况就是被金军遇见,完不成赵煊的嘱托,他不怕完颜宗望,他知道这个人不过是强盗罢了。
可是,完颜宗翰!
乌珠要带他去见宗翰,可表情仍然很温和,他抚摸过赵熹的脸颊,那里因为害怕在发抖:“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半扶半抱地,乌珠把他请到了房间,赵熹拒绝和他说话,摇了摇头,他出去了:“我把成宁和成乐给你抱过来?”
无时无刻的提醒,他们两个人有两个孩子!
孩子、孩子……怪不得他要把孩子带出来,这孩子有他们这样的父母,难道不是作孽吗?
他不想见到她们,木然地提出要求:“这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要见王云。”
乌珠有恃无恐,很坦然:“真真,不要说是王云——就算是现在汪廷俊回来了,也没有用。”
赵熹不说话。
王云很快就被放了进来,乌珠走了。
赵熹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拽着王云求救:“现在要怎么办?绝对不能去找完颜宗翰!这样只会惹怒完颜宗望!”
东西路军一看就知道是在竞赛,就算赵熹跑不出去,也只能选择相对友好的宗望,来获得更好的结局:“咱们跑吧!”
王云大骇:“外头有五百铁浮屠!”乌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撒谎:“铁浮屠以一当百,更何况大王现在没有军队,万金之躯如何能够冒险?”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由乌珠把他,把玉辂跟衮冕带到怀州去吗?
在赵熹绝望的眼神里,他提出了另一个建议:“汪廷俊只是去黄河增援,这些人不过是钻了空子才能进来,若能拖延几天,叫汪廷俊回援……”
他知道拖延,乌珠不知道吗?乌珠还会相信他任何一句话吗?他对乌珠演戏,乌珠又何尝不是对他演戏,他要图穷匕见,结果乌珠也有着一把匕首:“他们早有戒备,如何拖延?我们和汪廷俊早就断了书信,又怎么彼此找到?”
王云道:“去磁州。”他看向赵熹,目光坚定:“贼人已渡过黄河,肃王北去不返,您是唯一在外的亲王,万万不可有失。如今相州兵力空虚,最近的驻兵点就在磁州,磁州知州宗霖颇有军声,咱们若能去那,一来求得保护,二来可以叫宗霖发信给汪廷俊,让他速度返回接应您,两州兵力联合,又有地利,五百铁浮屠也就不在话下。”
可是他怎么去磁州?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晃过了昨天被牵走的白羊。
崔府君,白羊,治病的孩子……
“把成宁……不,把成乐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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