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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的惊叫引来了一丛丛火把,位于藩衍宅的康王府亮如白昼,烟光升腾,灼烧天空,那时候天还有最后一缕余光,没有夕阳,白而蓝,好像月亮酿成了无边无际的一滩。
乌珠没有立刻接受他的邀请,火把在他的眼睛里越积越多。
“真真!”
赵熹的笑容不改,仰着头,仿佛痴了似的看着他。
还不如叫他那个女真名呢。因为“萨那罕”听起来古怪,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这里是康王府,谁会不知道他的道号凝真?
果然,这话一出,哪怕是后来的,没有听见赵熹和他打招呼的人,也在此刻默默退后了一步。
紧接着,乌珠又发问,声音朗朗:“我来,你开心吗?”
赵熹正要回答一句什么,可耳边忽然响起“咻”的一声。
一支羽箭穿过火光,燎向云际,目标直指墙上的乌珠。
在听到到箭破空的风声时,赵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因为从箭的轨迹来看,根本中不了。
果然,箭潦潦草草擦破了乌珠的外袍,就掉到墙外去了。
“九哥!”住在隔壁的赵烁拎弓奔入,身后带着数个武士,一把将他拽到身后,又命令道,“——拿下!”
霎时间武士齐齐张弓。
乌珠死了,麻烦就大了!
赵熹回过神来,大喊道:“七哥不要!我认识他,我们闹着玩的!”
赵烁没想到会被他阻止,十分惊异:“你怎么认识这种人?”
乌珠在墙上,闲适地支起一条腿,面对着墙下的数张大弓,他咧开嘴笑了,火上浇油:“真真,这是你哥哥吗?他的箭术不如你,力气和准头都是。”
所以,箭射过来的时候,他躲也没躲。
赵熹拽住赵烁的手,强自平静:“我七哥以为我家里进了强人,关心则乱,放在平时你早被射落下来,还不谢他饶你一命?”在真正的兄长面前,他免去了从前的称呼:“咱们两国欲成和议,郎君作为使者来通好——”
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藩衍宅就在汴梁核心地带,要说乌珠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谁也不信,再加上赵煊今天和他说了完颜宗望又要求一名亲王前去军营当人质和议的事,两国应该是有通使往来的。乌珠应该是以使者的身份来到汴梁,因此才这样横行无忌。
可他来汴梁干什么?
他是金国的皇子,现在金国强,宋朝弱,哪有需要他来的道理?
“谁告诉你我是使者?”
千呼万唤,他终于跳下来,赵熹的王府外墙有一丈高,将近两层楼,棕袍上的烫金团纹被火光照了照,他就来到了赵熹面前。
所有人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一点。
“我只是来接你的。”
火光在风中摇曳,赵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赵烁说:“七哥,你看,我们真认识。”
弓弦刮过赵烁的衣袍,也许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金国人,跟和议有关,堂而皇之地冲进国朝亲王的府居源于开封府的默许甚至带路,一种罕见的羞怒冲上了他的脸颊。
他同母哥哥赵炳还在金营,被扣留着不可以回来;而金国人却能肆无忌惮地出入他们的宅邸,赵熹笑脸相迎显然没有错,谁也不能破坏和议,因为谁也抵挡不了金人的铁蹄。
可他心里不舒服,语气冷硬:“原来是这样,你们认识。”他看向面前这个几乎有两个月没见的弟弟,赵熹又瘦回了原来的样子,可他却觉得有点陌生,这种变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仍然走动,交换礼物和消息,赵熹吃到好吃的菜仍然会打包过来给他一份,有一天他在楼上吹箫,康王府就散过来一阵琴音。
不知道说什么,他从赵熹手里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跟他告别:“我先走了。”
赵熹目送他离去,身体却没有动,比起赵烁,他有一个更难缠的人要应付。
乌珠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梅花汤饼呢?”
也许是拍的时候声音闷响,他意识到赵熹穿了非常多的衣服,当然这是一望即知的:幞头、抹额、围脖,连双手都紧紧缩在袖中,仿佛受不了一点风:“你穿得好多,像只大白熊!”
冷风吹僵赵熹的脸颊,乌珠走近他,那一张英俊的,带点少年气的脸庞缓缓放大,赵熹忽然开始难受、委屈,那种情绪如同洪水一样漫上来,他为什么要穿这么多?因为他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月!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雪去跪拜、哭泣,还要在这里应付这个、这个——
他什么都不知道。赵熹想,而且,我也不要让他知道。
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因为久站以后,赵熹的盆骨泛出一种痛胀感:“没了。”
乌珠没反应过来:“什么没了?”
赵熹说:“你的梅花汤饼。”他扬一扬头,语调轻快:“因为你刚刚跳下来的时候踩脏了我的墙。”
乌珠大呼冤枉:“我跳下来的时候如果不踩一下墙借力,会摔倒的。而且!”他抢来侍从
', ' ')('手上的火把,让赵熹看清楚他的袖子:“你哥弄的。”
赵熹抬手摸一摸他胳膊上的那一道裂缝,外袍的衣料破了一点点,乌珠得意发问:“这件衣服漂亮吗?”
火光摇曳过他衣服上的烨烨金纹,袍上的犀带也被衬出光彩。
赵熹盯着他半晌,笑开:“漂亮也不行。不把墙擦干净,我是不会给你饭吃的。”他转向侍从:“给他一块布,一桶水,让他把墙擦干净,才许来见我。”
下体已经从疼痛变成麻痒,一切都在恢复,他还那样年轻,可以忍着痒和痛意迈出轻盈步伐。抬步上阶,回廊九曲,隔着朱漆与树枝,他回头看了乌珠一眼,消失在走廊深处,去了内院。
外面声势那么大,内院早就听到了动静,余容点了几十个人护在赵熹的寝阁门口,韦氏和她待在一起,显然是准备如有不测立刻逃命的架势:“出什么事了?”
赵熹说:“把她们抱回原来的阁子,我房间里一应用品全部清走。”
没有问为什么,余容领命而去。没足月的小孩子金贵,一点风也见不得,赵熹只见到两个襁褓,一个红的一个黄的,从余容和另一个侍女的怀抱里漏出一点颜色。
他没有动,伫立原地,思索起乌珠的话。
“我是来接你的。”
我知道你要再次出使,特地来找你,跟着你一起北上,保证你安全抵达金营。
可按照赵煊的吩咐,他要在中途逃跑。现在乌珠跟着他怎么办?乌珠和他交往颇深,为人心思难测,若在到达相州之前让他发觉自己逃跑的意图,传信回去调动军马,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去金营了。因为赵煊的主要方向还是议和,赵熹在半路上逃跑是个人行为,他是“不知情”的。
赵熹不能再去金营。
这一次和第一次不一样,现在去金营就是白白送死,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汴梁?赵炳已经在那里快一年了,赵煊派人去接,金国就是不还,谁能把它怎么办?实打实论起身份,他和赵炳都是赵煊的弟弟,另一个人质蔡候是赵煊同母妹妹的夫婿,可赵煊恨蔡家入骨,最不缺的就是弟弟。
他不能让乌珠发觉他想逃跑的意图,他必须要让乌珠觉得,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去金营。
他为什么会想要去金营?
当然是因为——
他爱着乌珠。
已经冷透的梅花汤饼上泛着一层白腻油脂。呼噜呼噜,乌珠在擦干净墙以后获得了食物。
喝汤的声音响起来,赵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又觉得爱他或者假装爱他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他的心甚至因为这个人的到来又窃窃地、罪恶地开心了一下,他作弄他,故意不叫人给他热一热再吃,冷冰冰的汤水,可乌珠吃的还是挺有滋味,每一碗只剩一个小底,梅花形状的小面饼漂浮:“这个片片是你捏的吗?”
赵熹失笑:“当然是梅花模子。”
乌珠说:“原来叫梅花汤饼是因为面粉片和梅花一样?我还以为真的有梅花。”
赵熹说:“有呀,和面粉的时候加的是檀香粉跟梅花水。”
乌珠咂咂嘴巴:“那为什么有肉味?”
赵熹说:“面片是用鸡汤煮的呀。”
怪不得汤上浮着油脂,乌珠问:“那鸡呢?”
赵熹愣住:“什么鸡?”
乌珠说:“有鸡才会有鸡汤啊,这是汤,鸡呢?”
鸡当然在人家店里啊!
可赵熹已经夸下海口,说这汤饼是他做的,于是转移矛盾道:“你没吃饱?还有两碗呢。”
乌珠说:“我吃了你吃什么?”
在他的注视下,赵熹艰难地捧起汤碗,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鸡汤上的油脂糊在舌头、上颚,是一种沙而腻的口感,他本来只是买来闻闻味道罢了,吃进嘴巴里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和小时候吃的味道不一样,父亲的配方是什么来着?檀香粉、梅花水、鸡汤……哪一步出了错?
小小的梅花片滑过喉头,乌珠双手托着腮看他:“真真。”
太奇怪了,乌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发明出来这种称呼?凝真是他的道号不是他的小名,没记错的话他好几个姐妹名字里含真,譬如二姐赵合真,她是赵煊的同母妹妹,却与兄长不同,十分受父亲喜爱,大家猜测是这个名字得投了皇帝的喜好,所以一时之间公主的名字都和道家学说扯上关系,导致“真”字遍地走。
赵熹对这个称呼不满,可乌珠的眼睛一错不错,这让他觉得“真真”不再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爱称。他双手捧着碗,趁机远离这一碗面片:“嗯?”
乌珠很诚恳地问他:“我想看看你的孩子。”
一声闷响。
冬天的衣服太厚了,汤汁渗透都需要时间,赵熹一下子没感到湿,他只看到碗莫名其妙从他的手里掉下来,跌到腿上,再滚到地毯,蜿蜒出一道梅花香径。
滴溜溜、滴溜溜,碗在跳舞。
赵熹无助地拍打自己的衣袍,红黄
', ' ')('两种颜色在他的脑子里晃,可汤汁不是灰尘,拍是拍不掉的,乌珠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他沾湿的外袍系带解开,当然最好是脱掉,可赵熹不站起来,这衣服没法脱。
笨重的、镶着毛边的外袍底下竟然还有厚厚一件夹绵袍。
滴答、滴答,是外袍上的汤汁滑落。
终于,赵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了想出天衣无缝的措辞,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很疑惑:“我的……孩子?”
乌珠肯定道:“你的孩子呀,出生应该没几天?”
胡说,她们都快满月了!
赵熹摆出惊讶的表情:“什么孩子?”
乌珠是不是在诈他?乌珠一定是在诈他!可能只是从哪里捕风捉影到了王府有小孩子的风言风语而已。算一算时间,他离开金营前两天才怀上,孩子又是早产,往前推九个月赵熹还在王府里没有去金营呢。
对,不承认,这些都是谣言。
乌珠的声音不紧不慢:“没有孩子,你找奶妈干什么?”
奶妈?
奶妈不是两三个月前就找好的吗?乌珠连两三个月前的事都能知道,汴京城是筛子吗?那个时候宋金还没有战争呢!
不对、不对!
当时只以为有一个孩子,所以只找了四个奶妈,结果孩子有两个,奶妈就不够用了,是生产以后紧急再找的,至今也只找到了三个,还差一个,但索性四个奶妈是有备无患,三个奶妈是绰绰有余,也就不急了。
没事,奶妈就奶妈,赵熹安慰自己,谁说有奶妈就一定是为了养小孩:“自己喝呀。你看我是不是胖了些?”
乌珠静静凝视他一会儿:“原来是这样。那你真该治治康履,他今天在东华门为了抢一个奶妈跟人打了起来,我刚好路过就看见了,说什么要是饿坏了小宗姬就让他们一家都去死——宗姬,是亲王女儿的意思吧——你说巧不巧?”
赵熹道:“你认错人了吧,康履素来胆子小,你又不是没见过。不过,如果真的是他,那是真挺巧的。”
乌珠很疑惑:“你们的‘巧’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我想见你、你想见我,我们突然见了,这才叫‘巧’吗?我来这儿,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你,结果人家说你进宫了,我就只能往皇宫走,在皇宫旁边的东华门等着你出来,要是我能在那里遇见你,那才叫‘巧’,我遇见康履有什么好巧的?我又不想见他!”
赵熹扯开话题,语气嗔怪:“不是你说什么巧不巧的吗?”
乌珠理直气壮道:“我说巧,是因为我在东华门也看见了梅花汤饼,结果来你这里,你也做了。”他指着远方盖在地上的碗:“连碗都长得一样。”
四哥,我做了梅花汤饼,你下来吃吧——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我做的,那他吃什么?还问我鸡去了哪里,鸡当然在别人的锅里了!
赵熹长长吐出一口气。
梅花汤饼的事是假的,按照乌珠的性格,他会相信赵熹找奶娘是为了强身健体吗?
他早就确定赵熹有孩子了。
承认还是抵赖?有孩子也可以不是他的孩子,可以是他五哥赵炳的,他接过来照顾一下,可以是舅舅的、阿姨的,反正是谁的都可以,就算是他的孩子也可以不是自己生的,他临走前和女人睡了,女人怀胎十一个月生孩子也不是不行。就算是他自己生的孩子,又为什么非得是乌珠的?他二月初五回来,二月初六就跟别的男人睡了,然后早产一个不行吗?
不行。
他爱乌珠啊!
况且,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
几近凝滞的空气被打破在一瞬间,康王府都监康履畅通无阻地来到大堂报喜:“大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二姐的奶娘找着——”
地上一个碗,桌上四个碗,赵熹在左边,乌珠在右边。
康履顿时噤声,跌倒在地,他身后那个高壮白净的奶娘被他的架势吓得往后一蹿。夜风吹过堂前,赵熹往椅子里缩一缩,康履恍惚间记得他不能吹风,于是爬起来,要去关门。
赵熹的声音冷冷扔给他,如游丝:“滚!”
门又合上。
乌珠用自己良好的汉语语感品味了一下:“二姐?”
凝望着黏在地上的面片,长久的注视让赵熹的眼睛发酸,终于抖下一颗眼泪来:“对不起。”
沉默。
赵熹说:“我不知道我会怀孕,如果知道的话……”
乌珠看着他。
赵熹低头想了想,又笑,眼泪落到他的酒窝里:“如果知道的话,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四哥。”他把眼泪擦掉,用手背,乌珠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当时不是说好陪你一起过黄河去吗?可是我发现我怀孕了。”
“你那个时候就发现了?”
在距离他们第一次做爱还不到五天的时候。
赵熹毫不迟疑:“是,我知道。这是宫廷的秘方,就在我父亲撰写的医书里,甚至可以把女孩变成男孩。
', ' ')('”
可如果有这样的生男秘方,谁还愿意生公主?
赵熹的话语天衣无缝:“但是大家还是不会去做,因为有失败的风险,我就是。宫廷里不知道死去过多少像我一样的孩子,是我父亲慈悲才留下我,甚至让我有皇子的名头。”
赵熹的阴阳同体,难道是胎里女转男失败?
梅花汤饼是假的,所以找奶妈是为了喝人奶是假的;赵熹的阴阳同体是真的,所以,能马上知道自己怀孕也是真的。
我离开你也是爱你,生下孩子也是爱你,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太爱你。
乌珠说:“你发现自己怀孕了就离开我,这是什么道理?如果我没有来,或者晚一年来怎么办?”
“那我就不会承认孩子是你的。”赵熹渐入佳境,语气冷静,可眼泪止不住,“孩子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和你没关系。”
“怎么就和我没关系,我们应该一起抚养……”
赵熹冷笑,面部呈现一种羞耻的状态:“一起抚养?我难道也是什么公主,还是什么寡妇,能堂堂正正嫁给你吗?人家有父母之命,我们有什么?等她们长大了,你让她们指着那尊不会说话的观音对别人说‘这是我父母的见证,我才不是什么私生女!’吗?让她们在你以后妻子的手底下讨生活,管她叫母亲?那太好了,在这方面我刚好经验丰富,我至今也不能叫我的母亲作‘母亲’而是‘姐姐’!”
“什么别的妻子?我没有!你不能这样冤枉我,然后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乌珠无措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恳求道,“孩子是你的,当然是你的,我一天也没有管过她们,甚至没有照顾过你。如果一个女人自己怀孕生育的话,谁都会支持她和自己丈夫分开的。但是、但是这不是我要不合格的,是你没有和我商量,你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没有意思。”赵熹打断他,静静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四哥,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一个成语吗?”
“什么?”
赵熹仰起头,痴痴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乌珠:“‘萍水相逢’。”
两片浮萍想要长久地黏在一起,就只能祈祷风慢些来。
给你机会又怎么样呢?我们还是要分开的。
但不要紧,风没来一秒钟,就黏着一秒钟;没来一刻钟,就黏着一刻钟:“走吧。”
赵熹扶住了他的手,步伐不再轻盈,他身上的外衣脏了以后还剩下一件厚实的绵袍,暖和却没有任何防风的功效,乌珠把身上那件袍子脱下来给他,赵熹没拒绝,甚至拢了拢衣服,低头嗅了嗅。
为掩盖这种行动的暧昧,他说:“衣服破了。”
乌珠说:“你哥弄的。”
他扶着赵熹去了内院,赵熹的行动迟缓,连上下台阶都不能连续,宫灯照出他额头的汗:“我抱着——背着你走吧。”
那他还要不要脸了?赵熹道:“不用,都要好了,多走走才行。”拒绝了乌珠以后,他又垂着头,有些落寞地走完最后一道台阶:“你要是早来几天就好啦。”
这样一步步撑着,他们就到了内院,早就有看见他们的侍从进去通报,余容远远地带着一队人迎出来:“大王!”她以为赵熹是被胁迫的,当然事实上差不多:“姐姐们都睡下了——这是?”
赵熹盯着她,一字一句嘱咐:“这是金国的乌珠郎君,黑色的乌,珍珠的珠,这几天都住在这里,你们见他如同见我。”
余容欠身道:“是,乌珠郎君安好,那就住东院子里好么?”
乌珠说:“没事,我和他住一起就行了。”
余容微笑道:“客房是现成的,并不麻烦,郎君远来是客。”
乌珠说:“麻烦的,不用把我当客人。”
余容坚持道:“不麻烦的。”
“麻烦麻烦”“真不麻烦”“麻烦的麻烦的”“不麻烦的不麻烦的”……风吹过赵熹的抹额,韦氏从阁内走了出来:“怎么在外头不进来?”
乌珠还没反应过来她是谁,赵熹欠了欠身:“姐姐。”他向母亲介绍乌珠:“这是金国的乌珠郎君。”再一次重复:“黑色的乌,珍珠的珠。”
韦氏眨了眨眼:“就是黑珍珠的意思吗,我也是头一次听金国华——郎君这是干什么?”
只见乌珠“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回答:“拜见阿娘!不是的,乌珠是‘头’的意思。”
赵熹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猛踢了他后背一脚:“叫贤妃娘子,你会不会说汉话?”
韦氏笑了:“想必是两国风俗不同,你不必这样踢他,快叫他起来吧。你的衣服怎么破了?看着还新,脱下来补一补吧。”
赵熹再踢踢他,示意乌珠滚起来:“不是我的。”
韦氏仍然微笑:“不是你的,也是件新衣服,破了多可惜?余容,天黑了,我有些看不清,帮我来捻一下针。”
母子对视一眼,赵熹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交给母亲身后的侍女,两排宫灯摇晃远行,他和乌珠悄悄钻进了阁门。
', ' ')('也许是双胞胎的缘故,两个小女孩根本分不开,一旦抱离了就开始哭,就只能放在一起,连摇篮都紧密挨着。
赵熹的声音轻轻:“这是成乐。”
成乐是个胖乎乎、白生生的小婴儿,天大的动静也吵不醒她,睡得直冒口水,乌珠稀奇地看了看,戳戳她的脸颊:“她好胖啊,像小牛犊!”
“嘘——”
乌珠还没明白过来他的“嘘”是什么意思,旁边摇篮里的成宁已经被吵醒,在襁褓里微弱地哭了起来,赵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赶紧去晃成宁的摇篮。
探头到旁边的摇篮,乌珠大失所望,或者说十分惊讶:“怎么这么小一个?”
赵熹像被针扎了似的:“你会说点好听话吗?”
他也忘记控制音量,成宁哭得更用力了,乌珠慌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妹妹吗,这么小?”
“这是姐姐。”
乌珠百思不得其解:“我只听过姐姐大妹妹小的。她也起名字了吗?”
“成宁。”
赵熹没有好气,把女儿抱起来放在怀里摇晃,也许是察觉到姐姐离开了身边,成乐开始哭了起来,乌珠倒很开心,一直夸奖:“你看她哭得多有力气,我来抱抱。”
赵熹指出:“她是尿了。”
滴答、滴答。
乌珠笑了:“尿的真有劲,透过被子把我的手尿湿了!”
赵熹说:“那你不给他换被子,在这儿等什么呢?”
乌珠迟疑地“啊”了一声,赵熹道:“你撒手吧——李妈妈!”碧纱橱后转出一个垂着眼的青年女人,低头从乌珠手里把成乐接了过去,而成宁还在哭,一直哭,又没力气,因此断断续续的。
乌珠站在摇篮边发呆,看赵熹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发呆的样子太奇怪,连赵熹也停了下来,奇怪地注视着他。
乌珠说:“她还哭么,要不然我抱吧,你手多酸。”
赵熹没松手。
乌珠对于成宁的不满,或者说对于强壮的成乐的喜爱溢于言表,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病恹恹的、没毛耗子一样的婴儿,除了她的母亲。
赵熹甚至怀疑如果把婴儿递给乌珠,乌珠会把她就地摔死。
不为别的,单出于最原始的本能,病弱的孩子活着是浪费资源、浪费父母的感情,这种弱肉强食的本能还在乌珠的天性里不曾消退,其实不用说女真人,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病子亦会不举,也不起名。
可是他养得起!他愿意!
似乎看出了赵熹的警惕,乌珠只是凑过来,看了看这个小女孩,主动解释了刚才发呆的原因:“在墙上等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咱们的孩子应该叫什么,好不容易才想出来一个,结果孩子有两个,我不得紧急再想一个吗?”
赵熹仍然不信,考验道:“叫什么?”
乌珠道:“‘蒲勒’。”
毫无音韵感的名字,赵熹强忍这种发音:“什么意思?”
乌珠脱口而出:“就是荆棘条的意思呀,咱们头一次见面,你拿来打我的那个!后来还一直追着我到帐子口。”
赵熹的嘴又张又合、又合又张:“你管我女儿叫木条?”
乌珠理直气壮:“这是咱们定情之物,那根木条子我还收着呢。”他的语气缓一缓:“姐姐就叫蒲勒,好不好?我抱抱咱们的小蒲勒。”
“……你赶紧把那根木棍扔了吧!”
他松了手。
他意识到乌珠这种做法和他一样,在给予这个病弱的女儿以特殊的意义。
如果有最坏的情况……
“我去看看衣服补好了没有。”
“哎,外面冷!”乌珠想和他一起去,可哪怕他再没脑子也知道这个点不能往人家母亲的院落里晃荡,“要不然我再脱一件给你吧,我里面还有一件呢。”
赵熹没听,冒着冷风离开:“——姐姐睡了你就到我阁子里去,告诉我另一个名字。”
婴儿的寝阁太暖和了,他感到脸红,甚至还有些迷醉。扶着栏杆朱柱,他来到了母亲的院落。
一领销金花的棕袍已经被补好放在架子上,余容不在,赵熹跌跌撞撞扑到母亲身边:“妈妈……”
韦氏摸摸他的头:“他是,对吗?他来找你干什么?”
她果然发现不对了,刻意叫赵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好再次和他私下里会面通气。
赵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无声地在母亲膝边流泪:“我又要走了。大哥叫我再去金营,我——”在韦氏惊恐的眼神里,赵熹的话又快又急:“他叫我中途跑走,留在外面,可不知道为什么,金国竟然派了乌珠来接我,他是金朝完颜旻的四儿子。”介绍完乌珠的身份后,他告诉韦氏:“两个姐姐意外叫他发现,索性将错就错叫他认下。金军已经打掉了真定,恐怕再有一二个月就要渡河,若事有不测——”
韦氏悚然一惊。
赵熹握住母亲的手:“大哥说,若事有不测,带着你
', ' ')('们还有爹爹、谌哥来河北找我,但想想也知道,在他们心里,爹爹和谌哥要紧得多,这是大忠大孝,我没办法。”不知道是不是梅花汤饼扑到了他的内袍上,赵熹闻见了小时候的芬芳,持盈把他抱在怀里,接受他送过来的、歪歪扭扭皱皱巴巴的花朵:“若到时候没有跟上,或者跑不出去,你就托人去找他,这几天他在家里,若有无状粗鲁的言行,请你体谅。看在两个女儿份上,他一定会、他或许会——妈妈!”
一滴泪蔓延开,他感到自己肩上有责任,如山一样压着,他不想再出去了,天地安危两不知岂不好吗?塌下来,压死,那都是一瞬间的事。
韦氏说:“出去是好的,哪怕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也比等死强。”
往前走吧,从会稽走到丹阳,从丹阳走到汴梁,生下你。
赵熹穿上那件棕金外袍,扑到冷风里。
寝阁中,乌珠正站着——他终于知道不脱衣服不能上床了——手里捧着一个镂金小盒,这个盒子做成了菱形,花纹密钩。
盒子的缝隙里,躺着一颗黑珍珠。
赵熹松出一口气,他不断重复乌珠的名字,余容总算听懂了,把这颗珍珠从不知道哪里翻出来,放在床头。
于是他就理直气壮、恶声恶气又带着一丝羞赧的:“你干什么翻我的东西?名字想好了吗?没有的话,滚到外头去睡。”
乌珠“啪”把盖子合上,惊奇地看向赵熹穿来的外袍:“这么快就好了?这跟新的一样!”
赵熹摸了摸破损的地方,针脚细密,于是点到为止:“我姐姐绣工很好的,小时候我衣服坏了,她都舍不得扔,给我补一补穿。今天她是看我冷才补的衣服,便宜你了。”
可是赵熹就在王府里,有这么多厚衣服,韦氏为什么要给他补呢?
这是不是一种接受?他得到的态度好像非常不错,于是美滋滋地说出名字:“‘习捻’。山的意思。”
山之高,月之小,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他有这样的情感吗,懂这样的诗句吗?还是他们的什么山,长白山?铺天盖地的雪奔涌而来,那是什么样的永恒与誓言。
乌珠说:“她一定会和山一样,长得高高壮壮的!”
赵熹说:“……你滚到外面去睡吧。”
可那天晚上他们还是睡在一起,乌珠身上暖烘烘的,抚摸过他的脸颊,滚烫:“原来你家里真的一直有热水,我以为你骗我的,心里还想哪有人这么娇贵,是不是故意的?”
“要个热水洗澡都是故意的,我故意什么?”
“故意叫我和你一起洗。”
“谁要和你一起洗?”
“我们都是一起洗的,不管是谁都在一条河里,冬天天气好的时候,我阿爹、二叔、三叔,还有别人,都一起脱了衣服扑到河里去洗澡,路过的平民看见了也一起过来。不过我不跟着一起洗。”
“你害羞?”
“没有,我跑到上游去尿尿。”
闷闷地,赵熹笑开来,他抱住乌珠的肩膀:“你让你爹喝你的——”
“喝点怎么了?你们中国不都说童子尿很补吗?在遇到你之前我可一直是童子,给他们喝点儿,算他们赚了。”悄悄地,他的声音低一低,“你给蒲勒起名字,让我想起我阿爹。你知道我的大哥乌本吗,汉名应该是叫宗干。说起来,你今天为什么和别人介绍我叫乌珠?他只是音这样发而已。”
赵熹微笑道:“我知道你有这个大哥,可看起来,是你二哥更出名一些。你不觉得乌珠这个名字挺好吗?还是要我和别人介绍你叫宗弼?”
闷了一下,乌珠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在你们汉语里,弼是奴仆的意思,和手臂是一个读音,我还是喜欢我的女真名。”他的眼睛亮闪闪:“一个人没了手臂能活,没了头可不行。好吧,说回乌本。”
“他是我阿爹第一个孩子,是个老好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所以吴乞买让他做按本勃极烈,就是你们中国的太子,只等着有一天欺负他,把他踢下去,让蒲鲁虎上。
据说乌本出生的时候像没毛耗子,你没听说过他,是因为他身体孱弱,根本打不了仗。出生的时候,大家都劝我阿爹不要管了,因为那只是个女仆生的,这种有病的孩子都是放到外面让野兽吃掉的。可我阿爹还是把他养大,很宝贝他,有一次我们和契丹人打仗,乌本陷落在里面,我爹铠甲都没穿就进去救他了。”乌珠笑一笑,“第一个孩子肯定是不一样的。你走了以后,成宁到了我怀里,忽然不哭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对我笑,我就特别、特别——我知道我阿爹当时在想什么了,况且,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照顾你,她肯定会很强壮的。”
你猜,她为什么不够强壮?赵熹的耳边一起响起了太原失落的呼喊跟尖叫。
还带有点受伤的,他抱了抱赵熹,显然感觉到了赵熹第一次不让他抱女儿的警惕:“即使是野兽也做不到扔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吧?”
赵熹问他:“如果不是第一个呢?”
', ' ')('思考了一下,乌珠说:“可她就是第一个啊!”
不,不是。
在心里这样回答他以后,赵熹忽然被乌珠抱在怀里,单纯的抱着,寝阁里太暖和,乌珠脱掉了上半身的衣服,他听到他的心在跳动,又安逸着呼出一口气:“真真。”
“我今天才知道我有了两个女儿,我、我特别——”他把自己摊开来,一个大字横亘在床上,赵熹枕着他的胳膊,“刚刚抱着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啊呀,日子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
赵熹在心里呸他。
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逗我的女儿,还和我一起睡,你当然觉得舒服了!
可是,在那个温暖的夜里,他又想,要是这个人没有别的身份就好了,他可以是红珠、绿珠、白珠,但为什么非得是乌珠?看在两个女儿的份上,他可以同意这个人睡在他身边,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
都无所谓呀。
他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东西,可以分一点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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