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瑜,早晚,你和二小姐有名无实的事,会让绍勋知道,若是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你从中多安抚,别让绍勋一气之下……”
“我知道,大哥,你放心。”轻轻笑笑,穆绍瑜拍了拍兄长的手背,“二哥虽说脾气坏了点儿,可弟兄情分他是最在乎的,我说话,只要对,他还是会听。”
“嗯,弟兄情分……”提到这个,念真苦笑了一下,低头掸了掸裤脚,他叹息,“我就是凭兄弟情分这一条,从他那儿跑回来的,我知道他不会全然不顾我的念头非逼我留下。说起来,我愧对他的事,又多了一件啊……”
“大哥,别这么说。没有什么愧对不愧对的。”再度安抚着兄长的情绪,穆绍瑜也跟着叹了一声,而后突然笑了起来,“要说,还是二小姐神算。”
“什么?”
“她料定你不可能在东山头呆够一天。”
“……”
“真的,她亲口跟我说的。她说冯老大绝对忍不到天黑,就要杀过去抢人了,结果,还真是……”
被说得满脸通红的念真没来得及辩驳什么,因为就在他侧脸看向自己三弟时,身后一个靠近过来的影子就让他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是冯临川。
“能忍到天黑,我就羽化登仙了。”玩笑一般说着,口气里却总让人觉得其实格外当真,那男人正了正腰带,冲着念真伸过手,“来,走走,给你个东西看。”
冯临川一开口,穆绍瑜自然配合,识趣的说了句“大哥我先走了,二小姐叫我陪她进城听戏呢。”,那年轻人站起身,冲着两人简单施礼之后,转身离开。
念真则跟着冯临川,一路走到可以瞭望整个山下大路的那处山崖。
沉默片刻,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念真手上。
只看了一眼,念真就脸红到快要喷火。
那是一串念珠。是他的念珠,那曾一直被他戴在手腕上,视若珍宝,却被对方夺去的念珠。
不,哪有那么简单啊,这念珠还……还……
“物归原主。”冯临川边小心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边简简单单说着。
念真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回应了一句:“我以为早就扔了。”
“对你来说,这是罪证吧?怎么能扔。”
“别拿我开心。”
“岂敢。”发觉到对方并不是真的在愠怒,或者说也许多少是有几分愠怒,可并不足以强烈到让他们之间再度产生什么障碍,冯临川放下心来。
他觉得,成了。
面对他们之间关系最恶劣的时候的证物,都能相对平静接受,这样的念真,或者说,这样的穆绍雄,已经不可能再从他身边逃走了。
而接下来对方的举动,则让他有几分惊讶。
沉默了片刻,微微咬着下唇,念真走到山崖最外沿,而后两手捏着念珠,用力一扯,原本就不结实的红丝绳瞬间崩断,滚圆的木珠随之四散开来,有的弹落在地,滚进草丛深处,更多的,则直接落下了山崖。
冯临川在后头看着,心里只觉得百味杂陈。
几步上前,他从背后抱住念真,凑到对方耳边。
“这就算是跟你的佛祖一刀两断了?”
“……不是。”想了想,念真摇头,“是跟过去所有一刀两断。”
“那可是我对你不好过的证据,这一毁,我可就不认账了。咱俩这段‘孽缘’,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收紧手臂,冯临川带着浅笑那么说。
而念真给他的回应,是一个显得有点超然的表情,和一句意思再明确不过的话。
“无缘不孽,我认了。”
“认了?”
“认了。”
“认了就好。”故作泰然的说着,心里却已经笑到不行的冯临川低下头,牢牢堵住了对方刚刚说了了不得的言语的柔软嘴唇。
耳畔,中秋的风翩然掠过,撩拨着林梢和落叶,也撩拨着两人的衣襟和心怀。
生逢乱世,所幸偶遇了一份可得长久的依傍,纵是孽缘,又当如何。
那是那一刻,直到之后的若干年,他们彼此心里最真实,也最笃定的,再也不曾变更过的,最深最深的执念。
番外
婚宴
天刚蒙蒙亮,冯家寨一片寂静,大厅里杯盘狼藉,地上还有喝多了直接倒地就睡的匪兵。鼾声如雷。
昨儿个是冯家和穆家联姻的日子,自然要热热闹闹一顿排场,冯二小姐在西山口喝了众位弟兄的送别酒,便去了东山。
那是冯家寨的匪兵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一身男装,准确来讲是一身男人的婚服:黑缎子绣暗红团花双喜的长袍,大红滚金丝镶边的马褂,黑呢子礼帽,帽檐斜c-h-a着一根虎纹短雉j-i翎,胸前十字披红的绸子花团。脸上没有半点脂粉,俨然一副新郎官儿的模样。
对此,西山口的匪兵当然不会在意,头疼不止的,似乎只有冯老大一人。
这个无药可救的妹妹!!
她倒是不曾要求穆老三凤冠霞帔,可两人都是新郎装扮岂不是更可笑了么?!
还好,穆绍瑜并没有说什么,但若是到了东边,谁能保证那头的人也什么都不说?
然而,不管当家的怎么烦躁,婚事还是不曾中断。二小姐给个个头目敬酒,干了一杯又一杯,于是,就算酒量好到惊人,到最后终究还是有点醉了。
又于是,冯家寨的所有人,见到了格外新鲜的一幕。
原本预备好的马匹,二小姐理都没理,直接去马棚拽过了和她最熟的“小青”,都没用马鞍,就直接撩起长袍,翻身上了马背。
摘掉礼帽随手一扔,又三两下扯掉了碍事的十字披红,冯溪蝶掏出腰间别着的手枪,冲着穆绍瑜说了句“三少爷,咱俩谁先打马上了东山,以后就谁当家作主说了算了!”,二小姐朝天放了一枪,青骢就马箭一般的跃了出去。
整个西山口的人都在给二小姐叫好,然后紧跟着就是起哄一样的:“姑老爷!快追啊!再不追就得一辈子听二小姐的啦!”
那满脸通红的姑老爷没有太辜负众人的期待,胯上另外一匹马,穆绍瑜追了上去。
冯临川眼看着两匹马一前一后下了山,不多久,就出现在山下大路上,又眼看着一前一后,进了东山头的地界。
无奈之极的一声叹,他告诉弟兄们接着喝酒不醉不归之后,拉着念真回了后宅。
两人各自换了一身轻便衣裳,泡了茶,坐在小院儿里闲谈。
“溪蝶这个疯丫头,在东边不给我惹祸就好了。”冯临川叹气。
“不会的,二小姐聪明泼辣,识大体顾大局,怎么会惹祸呢。”念真劝说着,喝了两口热茶。
“她要是跟你一样稳当,我也就不瞎c,ao心了。”
“怎么拿我比……”
“你俩都是压寨夫人啊。”冯临川说得格外坦然,“一个男夫人,一个女夫人,只不过,我是怕溪蝶一过去,绍瑜就要变成‘夫人’那一方了。”
念真什么都没说,但是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你就不怕你三弟受欺负?”
“能让二小姐管着,他该高兴才是。”
“你啊……”没辙的摇了摇头,冯临川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念真跟前,继而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就弯下腰去,直接把念真抱了起来。
确实吓了一跳,念真惊慌失措中试图挣扎,可结果却是被抱得更紧。
“别乱动,要是摔坏了,你无所谓,我还心疼呢。”凑到对方耳根说了句格外让人心跳更快的话,冯临川带着典型的匪首的笑,迈步就往屋里走,“听老四说过,洋鬼子结婚,就兴抱着进新房这一套。”
“什么结……结婚……”
“知道你肯定受不了大c,ao大办的,不如借着溪蝶跟绍瑜的喜气儿,我今儿晚上好好‘c,ao办’你一宿。”
好极了,这回念真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如此大胆的言语,那男人究竟是怎么说出口来的?!
然而,不管念真怎么质疑怎么心跳,该“c,ao办”的,冯临川终究事无巨细的给“c,ao办”了一回。结果自然是直到第二天天亮,习惯了早起的念真都还没爬起来。
已经醒了,但是浑身无力,那种说不定真的像新婚之夜后的疲惫的感觉让他恨不得干脆裹着被子一天不起来见人。
起得比他早的冯临川披着衣裳溜达到院子里,抽了支烟,漱了漱口之后,去前头大厅看了看正在收拾昨晚残局擦桌子扫地的弟兄,又到马棚看了看白娘娘和骍子,在寨子里小小的转了一圈儿的冯临川回到屋里。
念真这次起来了。
已经穿好了衣裳,正在收拾床铺。
“腰疼吗?”凑过去亲了对方一下,冯临川问。
念真红着脸摇了摇头。
当然,那是谎话。
他当然在腰疼。
怎么能不疼……
昨晚那么折腾,还、还用那样奇怪的姿势……让他跨坐在那男人身上,那、那样……然后又……又……
“大伙儿都起来了吧。”用无关紧要的话题分散着注意力,念真告诉自己要尽快把昨天的细节都忘掉。
“嗯,正收拾呢。”应了一声,冯临川坐在床沿,而后突然抓过念真,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别……”
“别什么别。”根本不准备理会那言不由衷的拒绝,冯临川收紧手臂,凑过去轻轻啃咬对方的耳垂,视线的余光看见了还没扣好的领扣里露出来的锁骨上的吻痕,满意的挑起嘴角的男人一声舒叹,“跟你说个事儿,这事儿我想了有几天了。”
“……什么?”发觉对方似乎确实在跟他商量什么,念真止住了挣扎。
“我想,把念恒留下。”
“他不是已经留下了么。”
“不是,我说的不是那个留下,而是……彻底的那种。”
“你……是说……”突然意识到话语里的隐含意思,念真格外讶异的看着对方的眼,“让他……姓冯?”
“聪明。”冯临川点头,“他不是没爹没妈了吗,年纪又小,更何况,还是和尚出身,总不能非拉着他下山‘做买卖’。这孩子我看挺聪明,能识文断字,也有股子韧劲儿,要是后厨做饭牲口棚喂马,太糟践材料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扔了原来的俗家姓名……”
“等等。”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念真皱着眉想了想,才恍然起来,“我记得念恒俗家就姓冯!”
“真的?”
“真的,只是他没有大名,上头有个姐姐,可惜夭折了,谁都叫他小二子。他刚流落到庙里的时候,就是那么说来着。”
“那要是真的,就更好了。”冯临川脸上见了喜色,“溪蝶那丫头嫁了,不管她将来有没有孩子,也得跟了旁人的姓氏,倒不如让念恒延续老冯家的香火。”
“……说不定,倒真是件好事。”
“嗯,好事就得赶紧办,回头我就找他去。”说着要去找念恒,却抱着怀里的人一个翻身又躺在了床上,冯临川压住发觉到不对劲的念真,伸手去解那刚刚扣好的盘纽,“去之前,先再好好歇会儿,天刚亮,不着急……”
念真哭笑不得听着那样耍赖一般的话,想抓开在他腰间摩挲的手,却最终还是没了力气。
也许,真的不用着急的吧……
确实是天刚亮,外头又凉,昨晚的喜宴刚过,谁都有几分慵懒不是么……
算了,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脑子里那么想着的念真,在被那男人抓过被子再次将彼此裹在里头之前,伸出手去,不大情愿,却又无法遏止的,搂住了对方的肩头。
番外
穆绍勋现在心情很是糟糕。
他眼里,似乎已经没有拿他当回事儿的人了。
冯临川自不用说,敢单枪匹马上他的山头抢他的大哥,就证明那厮没把他放在眼里,就算这是难以自控的拼命行为;冯临川那个妹妹也不用说了,大庭广众之下就开枪击落他的砍刀,这难道不是铁板钢证么?就算那是情急之下为了给她哥哥解围;至于自己的兄弟……兄,当着他的面就心甘情愿破罐破摔让冯瘸子拐跑了,弟,娶回来一个比爷们儿还爷们儿的有名无实的媳妇!!这让他独穆狼以后地位何在?!尊严何在?!
心里一阵懊恼翻江倒海,穆绍勋端起茶杯,把满满一杯浓茶一饮而尽。
戏台上,粉墨登场唱的热闹,分明是喜剧,他却没心思笑。
昨天,是婚宴,整个东山头的人都让那个女扮男装的新娘子一身的飒爽劲儿给迷住了,这都还好说,可一听说这场婚事的本质是“有!名!无!实!”,独穆狼就觉得自己快要悔青了肠子。他居然还口头盟誓过,说什么穆家和冯家世代交好,他居然相信过冯二小姐所说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老穆家的根。
根个鸟!!
根本就是拿他穆老二不当人!!
于是,越想越不爽的穆绍勋,第二天一早就打马下山,进了最近的一座县城。
他正好赶上戏班子在这儿唱戏,无聊之中进了一座小戏园子,叫了一壶好茶,一碟果仁,完全没目的的看着台上花花绿绿的演出。
然后,就在他看着看着,好不容易渐渐投入了一点时,突然出现的一个身影就让他不禁警觉起来。
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经过他旁边,又回过身来看着他,看了片刻,便干脆走回来,坐到了他右侧的空座位上。
穆绍勋起初只是警觉,却没有太担心,只是暗暗把一只手压在了腰间的枪托上。
但接下来和对方的交谈一开始深入,他就发现已经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我要是没认错,您是‘东边儿’的穆当家的吧。”压低了音量,鬼鬼祟祟说着,那人直接从桌上抄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穆绍勋眯起眼来。
“你哪位?”
“小弟打北京来,敝姓欧阳,单名一个晗字,不才,没怎么念过书,也没大能耐,就勉勉强强在警察厅混口饭吃,属江四爷门下听用。这次,是来给冯老大送迟到的贺礼的。路上关卡太多,要不昨儿个就已经上了山了。”话,说得是又冠冕又江湖,那自称是欧阳晗的家伙挑起嘴角笑了笑,一双小眼睛烁烁然看着穆绍勋,“我那一日在冯家寨大厅见过您,实不相瞒,冯二小姐说自己已是珠胎暗结时,头一个带着喊好的,正是在下。”
听见这句话,穆绍勋一下子就瞪大了眼。
可欧阳晗的话,还没说完。
“刚才从戏园子门口过,就看见您的马匹拴在外头了,要说,真是一匹好马啊。我也打听过,听说您这马名叫夜乌鸫?对吧。就是不知,夜乌鸫和白娘娘相比,谁更厉害。”话语虽说多少带点恭维,可也隐约透着调笑,那胆大包天的调笑!!更让人暴躁的是,这厮竟敢盯着他那只暗灰色的瞳孔看个没完!!
不戴眼罩,就是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的!
“堂堂警察厅干事,何必屈尊大驾跟我搭话。”低声回应了一句,穆绍勋轻飘飘挪开视线。
“当家的哪里话,若是以前,自然不必打交道,可现在,不是两家并一家了嘛……”
对方还没说完,穆绍勋就彻底来了气。
两家并一家,狗屁!分明是你们西山口骗走了我兄长!又硬塞过来一个谁都不敢惹的千金!!这叫哪门子两家并一家?!!
半个字都没再多说,一下子站起身来,穆绍勋拂袖而去,大步走出了戏园子。
“哎哎?您上哪儿去啊?这戏还没散呐……”
欧阳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穆绍勋实在懒得搭理,带着一肚子火,他扔下那个惹人烦的家伙,独自骑马回了东山头。
当时他想的,是暂时绝对不想再看见和冯瘸子有关的闲杂人等,可所谓天从不遂人愿,穆绍勋想不到的,是他仅仅过了半个月,就又在某时某刻,和那个总用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贼光的家伙碰了个正着。
【完】
第1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