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码头的检查,惯例严进宽出。汽轮机本就是洋人的玩意儿,能租得到此种船只半夜出港,不是卖货的,就是卖笑的,往往有不小的后台,向海关提前打点过。带出去的人在内海湾洋人大船上厮混到天亮,再光明正大回去。因为一般不夹带洋私货入港,自然也就不怕查验。
王贵和这一趟行事隐秘,不欲节外生枝,自然不愿与那机船狭路相逢。冲驾船伙计拍拍手,随着长桨摆动,小船重又隐入大船船尾阴影之中。
那机船隔着几丈远打出信号,很快开过来,挨着大船停住。出来七八个人,似乎有男有女,间或嘻笑几声,爬上了大船舷梯。
待这些人都进了船舱,声音消失在甲板上,王贵和才命令开船。驶出一大段,见颜幼卿似被定住一般,仍然向着那大船方向动也不动,缩着肩笑道:“幼卿,到底是练功夫的人,穿这么单薄也不怕冷。”没听见对方回话,又道,“这黑黢黢一片,还看什么呢?不用盯着了。也不算彻底白来,至少知道了哪几艘船不是。回去再想办法,看能不能缀着鑫隆的船过来。”
颜幼卿这才心不在焉“嗯”了一声。他总觉得却才上船的几个身影中,有一人十分熟悉,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处。忍不住反复琢磨,无法安定心神。
小船飞快行进,那艘机船与大船几乎融为一体,变成越来越模糊的大团黑影。颜幼卿猛地直起腰身:“掌柜的,情形不对!那艘机船开动了!”
王贵和听得他这句,立刻向驾船伙计道:“停下。”
无论卖货还是卖笑,机船都不该这么快离开。如此反常,必是另有玄机。
“能看清是往哪个方向开么?”
颜幼卿一面运足目力,一面凝神细听。
“不是往咱们这面来。”
王贵和精神一振:“快!跟上去!”
驾船伙计使出浑身力气挥动船桨。小船有如一尾梭鱼在划破水面,很快重新临近之前那艘大船。为避免被人察觉,速度不得不慢下来。所幸机船并未走远,兜了几个圈子之后,颜幼卿在一排货轮末端发现了其身影。这一排货轮极其相似,颜幼卿仔细辨认一番,才确定机船紧挨着的这艘与其他大船描画的洋文有所不同。
王贵和小声啐道:“好他娘的障眼法,居然玩了个一层套一层。”
待小船绕到大船尾端,颜幼卿解下腰间龙爪索,如法炮制,攀上船舷。王贵和心知此番十有八九找对了地方,行事者如此小心,可见干系重大。紧张兴奋之下,反而捏着袖筒一句话也没说。
甲板上有好几个守卫。颜幼卿耐着性子观察许久,认定这些人都带了枪。守卫有枪这一事实叫他十二分警惕,然而之前黑暗中瞥见的熟悉身影,更令他无法放下,愈发想要一探究竟。
趁守卫无聊交谈之际,颜幼卿悄无声息掠至舱门,试着推了一把,竟然未能推开。强行破门显见不可行,只得迅速绕至侧面。几番搜寻之下,终于在甲板底部找到一个可开启的气窗。窗口不过尺余见方,颜幼卿估量一下,配合身法应当能够进入,遂暗中施力,以龙爪钩撬开窗页。动作时不可避免发出声响,颜幼卿疾如青烟魅影,眨眼间钻入其内,还不忘一只手稳稳扶住窗页,不露半点破绽。有两名护卫过来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只当是风吹动帆索钩锚之类,骂骂咧咧回了原处。
眼前一片漆黑,颜幼卿推测此处乃甲板下一间货舱。伸手摸索,一个个四方木箱整齐堆垒。箱子封装严实,四角钉着长铁钉,凭触感完全猜不出内里为何物。货舱必定有门通往上层客舱,颜幼卿准备摸到门口,看能否撬开门潜进客舱去。闭着眼睛感觉了一下方向,步履轻悄往前挪动。忽然清晰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门缝处透出黄晕的灯光,竟似是有人恰巧要进入货舱。颜幼卿身形一顿,旋即小心而快速地移至门旁,贴墙屏息而立。
开门声响过,有四人步入货舱内。颜幼卿将自己缩在门后,不露出半点身影。
一个声音叽里呱啦说了串洋话,另一个声音以夏语道:“他说这一间都是东哈拉帕原产的上等青皮,八百大洋一箱,一共有六十五箱。隔壁一间是路过达罗州时顺便捎的白皮,数量差不多,品质也不错。如果东家一并要了,只算六百八十大洋一箱。”
一个中年男子道:“这价钱未免太没有诚意。须知海津市面上,最好东哈青皮也不过五百大洋。”
那充当通译的男子便说了几句洋话。洋人似乎有些急躁,一大串叽哩咕噜飞快地迸出来。
通译者又以夏语道:“他说《禁烟协定》到期之后,海津再想要正宗的东哈拉帕货,甚至是达罗州的货,恐怕都难上加难。这个价钱已经是看在老朋友介绍的份上。还说……东家若是一次性拿不出足够的银元,他便找别家去。”
颜幼卿自听到“青皮”二字,便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大夏国市面上出售的鸦片,分为三类。品质最佳者为东哈拉帕出产的青皮,次者为产自与大夏相邻的达罗州的白皮,而最下者则为产自夏国境内西南诸州的本土货,亦称黄皮。青、白、黄乃货物惯用的包装颜色。三者品质差距显著,价钱亦相去甚远。一箱黄皮的价格,不及白皮、青皮几分之一。颜幼卿虽不沾这个东西,在仙台山的时候,却也有过不少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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