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缓缓地眯起眼睛,他本就是居高临下,此刻望来的表情更显睥睨,“若我说是,县主会否即刻返回建康,向你们那司马氏的小皇帝通风报信呢?”
... ...
明明对着阳光,他那双瞳子却黑得仿佛能把万物都吸纳进去。
无忧的心跳瞬间加快,她甚至能在耳中听到自己发出的急促呼吸声,“桓崇,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真做了...那种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在后世留下怎样的骂名?!”
“骂名?”
桓崇的唇角向上一挑,连额角的那道伤疤都些微地抽搐了起来,似乎被她的问题给生生逗笑了,“县主,这问题不该问我,你更应该去问问你们司马家的后嗣。”
“先是高平陵之变,再是嘉平之变...司马家血洗朝纲,踏着曹家的血上位,他们怎么不记得后世的骂名?!”
“哦,对...反正现在是乱世,人命不久,典籍不存,怕是连司马氏自己的子孙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曾造过怎样的孽,何况他人呢?”
... ...
冷若冰霜、大逆不道。
无忧被他的口气所激,背后汗毛倒竖,身上也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时却听桓崇又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之一世,渺小如水中蜉蝣,江水冲过,便再也不见踪影...死便死了,还在意身后那些虚名作甚?今日既然你问,我便明说与你。我,永不会去做那籍籍无名之辈;任何别的人,却也别想如对待我父祖那样,妄图用只手来操纵我的人生。”
“从踏上这一条路上开始,我就已经想好了...若这一生,注定不能流芳百世,那么,就让我遗臭万年罢!”
说着,他慢慢地俯下身去,对上了无忧望来的双眼,“县主...怎么?你害怕了?”
... ...
湖水拍岸,哗哗作响。
有鸟雀惊枝,风中传来的鸣叫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死寂。
“这...就是那日里,你要和陶公谈得后半段?”
事情挑明了,无忧的心跳竟然奇异般地沉稳了下来。
眼睫落下再抬起,视线相对时,她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陶公不惜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拉拢王家,也要来给他的得意弟子设防了...原来,你对司马氏的仇恨竟然已经强烈到了这个地步。”
“可惜...陶师终未能阻止得了我。”桓崇将自己的身位压得更低了些,两人鼻尖相对时,他轻轻地、却也是笃定地补上了一句,“当然...你也一样。”
... ...
那人的语气冷冰冰地,可他呼来的鼻息却是炙热的。
无忧把身子稍稍向后撤了撤,避开了他的呼吸,“...我有自知之明。”
“哦?”
只要她向后退一点点,桓崇便紧紧地向前跟上一点点。这一声,便又是他贴着自己的颊面说得。
无忧强忍住不适,道,“一切不正如郎君所言,来者不可期么?从现在来看未来,不仍旧是虚无缥缈、雾里看花?”
和方才相比,她的态度又太过镇定了。桓崇一怔,反问道,“你...不担心我会对皇帝不利?”
无忧摇摇头,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黯然,“郎君为了对付司马家,埋首蛰伏了这些年,可谓志存高远...自问,若是我与郎君异地相处,也只能道一声佩服。若有朝一日,郎君真的要出手对付天家,我既无权阻拦,亦不会阻拦。若是郎君真能得偿所愿,也只能道一句天意造化,怨不得人。”
“...你?”
“无论如何,我要感谢郎君毫不藏私,一切同我据实相告。”说着,她站起身来,“我现在有些乱,无心赏景,只想快些家去。还请郎君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了一大段宣泄情绪的短篇开头,渐渐沉下心来之后,才把这本继续写了下去~大家久等了!
第92章
“县主, 那天新刺史入城的盛况, 你去瞧了吗?”红药一面说着, 一面用帕子拈了一块新做得梅花糕,向对面的无忧递了过去。
见无忧摇头, 她忙叙说了一通当日的情形,最后道,“那庾君候,我向来都是只闻大名,没能亲见过其人的。原来他瞧着那么威严呐!”
说着,她又小声嘀咕道,“不过,从前在宫中的时候, 我就听姊姊们说庾君侯和庾太后的性子相似,都很严苛...唉,这下也不知周郎君他们, 能不能适应得了咱们武昌的这位新都督...”
红药叽叽喳喳地说完, 却见对面的女郎单手托腮, 双眼定定。那块粉红色的糕饼被她在手中握了半晌, 仍是一动未动。
“县主...难道,你不喜欢梅花吗?”红药的眼睛眨巴眨巴,声音立刻就弱了下来, “那...县主喜欢什么口味,我下次做好了再拿给你尝,好不好?!”
梅花啊...
东湖的梅树那么多, 去得时间若再早些,入眼的景色会更美吧...
当然,如果下次,他能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而不要像个刺猬似的...
“嗯?县主,你怎么知道这梅花是在东湖收集得?”
无忧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脸色一红,道,“诶?”
“啊,这也难怪了。一定是桓郎君说得吧!”红药说着,露出惆怅的神情,“毕竟,陶公他...最喜欢得就是东湖边上的那片梅林了。每年二月的第一个休沐日,他总要带着荆州军的将官去那里踏青赏景的。”
“...可是今年...”话到一半,红药垂下头,便再没说下去了。
... ...
原来是这样吗...
所以,那日里桓崇之所以会带她去东湖,其实是想同她一起祭奠他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