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道:“我想离阿爹近些。”也还是那套说辞,就是为公孙昂作个传记,免得遗忘了,但是战例好整理,总有亲历过的人可以口述。公孙昂早年的经历就人人闭口不谈,弄得她很是扫兴。
皇帝想起公孙昂,道:“他们是为你爹留情面,也是怕你尴尬。”
公孙佳奇道:“这么说,是真的了?那有什么好尴尬的?”
“嗯?”
公孙佳道:“这就像前天,三舅母打马球之后又赛了会儿马。先跑了半程的,被出发晚的超过了,只能说是后跑的马更快更好!阿爹就是那后跑的,他是我的骄傲,怎么会让我尴尬?旁人只要不是心怀恶意,在我面前说这个事,我才不会生气。要是心存恶念,我也不会饶了他。”
皇帝大笑。
赵司徒一惊,心道,这话真是绝了。
赵司徒对皇帝不敢有不敬之意,但是对于钟祥他还是有些非议的。章家、钟家,谁不知道他们的出身?发迹之后就开始往上头找显赫的祖宗,平白认个几百年前的贤人当祖宗。钟祥一个莽夫倒也罢了,皇帝这个心思就细腻了,既是自矜做到了皇帝,又很忌讳别人说他出身不好。这中间的度就很难把握,不少人因为这一点触了霉头,就被皇帝不动声色地收拾了一下。
也就是这种出身不好,却又极自傲的骄女才能说出合陛下心意的话了。简直与皇帝的心思一模一样!他们都是既自负又自卑,自负于自己的成就、地位,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她的出身说这个话,皇帝不会生气。
赵司徒自己,在公孙佳说出这番话之前都想不到这个道理。他一向也是认为出身不好那就是一个缺陷,还是要往上编个好听的祖宗的。章家那个一千八百年六十五年前的贤人祖宗,还是赵司徒给皇帝“找到”的。
公孙佳直接光棍儿,她不要这种祖宗了。她对皇帝说:“我们家到我才第二代,那又怎样?阿爹与我,就是祖、就是宗。公孙家的规矩,我们来定。”
皇帝笑道:“你是个娇姑娘,怎么变成混世魔王了?肯定没少见你外公。”
公孙佳道:“外公?见得也不多,他给了我一个先生之后就不大理我了,让我读书来着。陛下,给我讲讲阿爹的事吧,世上也只有您敢在这件事上对我说实话了。别人,都会隐藏一些事。”
皇帝大笑,说:“你爹本来就很好,他们不是瞒着你,他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
公孙佳道:“那给我说说这些战事吧。”
皇帝指了指李成等人,道:“让他们给你讲吧。”
公孙佳低下了头,乖巧地道:“好。”心中却想,难道邓凯居然对陛下有所保留?没有说出我已看出了些门道?
邓凯当然没有讲。公孙佳只得到了皇帝的一些安慰,并没有能够趁此机会从皇帝那里抠出一些“指点”。她要的也不是皇帝对具体某件事的主意,而是想揣摩一下,像皇帝这样厉害的人物的思路。比如积石山一役,公孙佳总觉得还缺了一点什么,她希望能够从皇帝那里得到这“一点”,从而推演出朝廷的运行思路。
她怀疑,缺的东西可能跟文臣方面有关,但是这个她是真的不在行!
不意皇帝忽然说了一句:“还愣着做什么?”
竟是要亲自“复盘”了。
公孙佳难得激动了一把,声音都有些变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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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等人被这一番变故也给弄得摸不着头脑,仍是跟着到了书房,有些紧张地向皇帝讲述昔年那一场战役。他们不大明白,为何皇帝不让他们分析近在眼前的事情,却要去来个复盘。
难道真是很重视县主,为了满足这一个小姑娘的心愿?
等真正站到了沙盘面前,公孙佳却看懂了。皇帝根本不是想“复盘”,他是想再看看李成等人的本事。钟源太年轻了,有天份,但那些天份在皇帝这样的人看来又不足够支撑他现在就上位。他在磨炼成形之前,皇帝需要过渡,所以皇帝一直在问李成等人问题。
但是结果皇帝的如意算盘也没有打响,李成等人为将可,为帅就还差点火候。
公孙佳认真听着,时常与皇帝同时发出一点叹息——李成等人很容易讲着讲着就偏向了战场的一个局部。她要他们复盘讲解的时候是拼图,几个人说的一拼,凑个全局,所以这不算个事,本来就没让他们讲全局。但皇帝要的肯定不是这个。钟秀娥骂小丫环的时候会用一个词:“一路眼!”
意即只能注意一部分,你就是告诉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记着了这八个字,也就只是记住了八个字而已。做事的时候,做着做着他的眼睛就又只粘着一个方向,将别的事给忽略了。他们的回忆带着修正,投入之后李成与“老王”就吵了起来。两人各执一词,明显是将公孙昂当年的战术“修正”到自己的身上,争着去由自己突击。
公孙佳留神到皇帝的只言片语,皇帝不停地将这些人往回拉,甚至皱眉对赵司徒道:“征发,将他们的兵给补上。”赵司徒道:“两处都要,来不及同时供应,只有一处。陛下,昔年烈侯不是这么打的。”
公孙佳插了三次言,最终放弃了。
皇帝则是感慨万千,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越想越伤感,皇帝去看了看公孙昂的牌位,说了一句:“九儿。”之后就不再说什么正事了。
皇帝摸摸公孙佳的脑袋,说:“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下月初三是你太婆的寿诞,记得过来。”
钟秀娥一直陪着,见皇帝这么说,答道:“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带着赵司徒走了。
众人皆不解其意,公孙佳不敢刻意去猜,只是心头不由自主生出一点想法,觉得目前的情况对自己而言还不算坏,简直可以称得上好。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次的机会不属于纪宸。
次日,宫中降旨,将邓金明表彰了一番,给予了一定的补偿。令人诧异的是,皇帝并没有在边境指定一个昔年公孙昂那样的角色,统一调度,更没有集结大军出征。而是将边境分作数个防区,各安置了一位将领守边,这些将领里就有那天在公孙府见过的李成等人。竟是作了个守势,而非“敢犯边,抄你老窝”的攻势。
朝野议论纷纷的时候,他从宫中又赐出许多东西来——公孙昂的冥诞到了。
公孙佳给父亲的第一个冥诞准备得极周详,不但昔日旧部得到了招待,钟秀娥带着小半年没露面的几个姨娘,亲自接待这些旧部的家眷。场面颇大。
整个朝廷都在讨论——陛下这是想公孙昂了吧?
皇帝却又没有更多的表示了,他专心致志地给自己亲爱的姨妈准备寿辰去了。
皇帝不急,太监也不急,急的就是别人。一个是钟祥,他想趁机把孙子钟源给推上前台。但是他怕皇帝表哥,暂且忍住了。
另一个是纪炳辉,想趁机把儿子纪宸推上去。
皇帝仿佛不知道一样,每天都往姨妈家里送东西,弄得京城的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
第55章出京
十里长亭,送别之地。
李成等人要从这里出发前往边关,他们是往边关赴任,与从京中领着大队人马奔赴边关不同。乃是领了任命,带领一部分自己的亲兵,到了任上交割一下印信,然后接管当地的驻军,带领他们战斗。将要去的地方都是之前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旧识、老部下等等,适合到任之后就调整防务,以备边患。
时值四月,已经入夏,让他们赶赴边关就是为了秋防。
李成与王金龙两个握着手话别。
王金龙道:“万事小心!”
李成道:“老王,过不两天你也要北上的,咱们挨着,到时候一定要互通有无!可不能像老邓一样,被他们坑害了。”
王金龙道:“放心!”
李成低声问道:“你看现在这个事儿,要怎么办好?”
王金龙道:“神仙打架,哪有咱们插嘴的份儿,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前后脚离京的还有一群老哥们儿,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昔年在公孙昂麾下的旧同袍。他们这一批人,同生共死过,平日里的效也比别人更密切些。这些日子以来,私下已聚了许多次,却没人敢说自己看明白了时局。
本来是有一些设想的,比如“烈侯走了,钟郡王是不是会收了咱们?”、“安国公虽然年纪,却是烈侯带出来的,又是郡王的孙子,是不是更合适?”、“纪家是不是要抖起来了?咱们是不是不要继续与他们疏远?”
迄今为止,所有这些设想,没有一条猜中的。这让他们很泄气,没有勇气去相信自己还能猜中。
他们也私下讨论过公孙佳,这位县主如果是个小郎君就好了,他们一定二话不说,痛哭流涕地等着他长大,然后果断投入麾下。因为她脑子看起来是比较够用的,不管她是怎么干的,反正大家都得到了一个面圣的机会。
但是她是个女孩子,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她还能干什么?
李、王二人都挠头了,他们不知道应该将“老上司的独生女”放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定位不明,自然也就无法确定明确的应对。
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李成举起酒杯与王金龙碰了一下,道:“还好,没有太过糟糕。县主看在烈侯的面子上,不至于看着我们去死。”
王金龙道:“但愿吧,我心里还是没有底。”
李成道:“等你北上,咱们约个日子见一面。”
王金龙道:“好!”
两个防区的将领,无故是不能越界的,更不能一个跑到另一个的地盘上串连。但是边将们自有对策,他们会用巡视的名义,在自己的防区里乱蹿,蹿来蹿去,在防区交界的地方遇上,就能碰个头了。
就在长亭边、柳树旁,两人作出了约定。
约定之后,李成策马赴边,王金龙则回到京城自己的家里整装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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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本是送别的地方,官员离京赴任、游学京城的学子学成归家、生意人远行,等等等等,都在这儿。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包了这一片地儿,也因此,李成、王金龙二人并没有发现,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还有人在看着他们。
两人分开之后,一直观察他们的人也悄悄回到了京里,从后门溜进了公孙府。
公孙佳坐在书房里,将手中的纸条重新折好放在一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单良道:“他们都不算太笨,迟早会发现还是您靠得住的。”
公孙佳拖长了调子,说:“迟早啊——”
单良道:“是啊。这些人,没有能够自立门户的。”他可能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但是皇帝到公孙府前后的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明明白白。
公孙佳不置可否,只是翻开了另一本蓝皮的册子,说:“他们的家眷,都还在京城吗?”公孙昂的冥诞,不少人带着家眷、子嗣过来,公孙佳记得李、王等人的妻儿也是到了的。
荣校尉道:“李成有七女一子,儿子今年六岁,他往边关赴任,妻儿都留在京城。王金龙子孙颇多,赴任带上了年长的三个儿子,又安置一儿一孙在原籍守祖产……”王金龙子孙加起来二十多人,分散在了几处。此外还有其他几个公孙昂昔年的旧部,荣校尉也一一汇报了他们的情况。
都有适龄的孩子,都不肯送到府里来。公孙佳自嘲地笑笑,又低头看手里的册子,喃喃地道:“这么说,王金龙又添丁进口了。”
将册子往桌子上一放,对荣校尉说:“这上面的记载,需要更新了。”
荣校尉道:“是。”
“再做一件事,列张名单,将没有被纪炳辉之流收买的人都列出来。这些人家的婚丧嫁娶、家眷有事,都要尽早报我,”公孙佳说,“我说了,给他们留一条后路,他们信不信是他们的事,该做的我必须要做。他们为国戍边,我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他们的家人。”
荣校尉结结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单良则是在喃喃自语:“陛下这般做,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公孙佳摇了摇头:“陛下登基到今年也才十六年,先生在这里说什么‘长久’?”
单良道:“非也非也。因时制宜、因势制宜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但是边地这般布置,并不是件好事。恕我直言,纪宸,陛下是不想用的,陛下信任的该是安国公这样的人。安国公年轻,要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他才能在军中有威望。安国公这两年恐怕就会被派出去历练了。他也曾承受烈侯出征过几回,也有些可圈可点之处,可是……”
可是比起钟祥、公孙昂这样的人物,钟源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单良很是担心,万一钟源扛不过纪宸,怎么办?钟源如果不能打,是会影响到公孙佳的利益的。
公孙佳道:“陛下手上的大将,断代了。”
单良叹道:“是啊。”
“我手上的人,也断代了!”
单良一噎:“这……”
公孙佳道:“选人,选十五到二十岁的。”
她现在说的“选人”,就是指在自家部曲、佃客里再多选点人出来。她自己今年十三岁,庄上选出来的童军们,当初是想着从小养、养到熟,所以年纪都不大。小的比余盛还要小一点,大的也不比元峥大多少。这一波几乎没有超过十岁的!
老一辈的如黄喜等人,都在四十上下,与公孙昂年纪相仿,有些甚至更大一点。
四十、十,中间有三十岁的差距,必须在现在十五到二十岁这一档再添一群可用的人。
当初规划的时候,并没有“做定襄侯”这个目标,想的是慢慢耗着,所以无论是六岁还是十岁,都没关系,慢慢养、慢慢长,养的时间长些也不怕,多养一点,就多给他们灌输些效忠的念头,用起来更顺手。至少要养到十四岁以上,十六岁左右才算勉强可用。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培养六年!
有了“定襄侯”这个目标之后,这个计划就显得太慢热了,公孙佳需要能够很快上手的“青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