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拿下邺州,当了大义气王,方知道作孽太多是要遭报应的。
这一年来他已经尽其所能想要弥补邺州百姓,重用有识之士,为以往赎罪。但他悔悟得太迟了,弟弟侄儿相继死于非命,儿子成了残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恶梦连连,梦见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来向自己索命。
而今邺州因他大乱,不知又要再添多少罪孽,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以自己的死来结束这一切。
……这简直太荒谬了。
纪茂良深知自己的岳父是何等野心勃勃,就算提着刀亲手把那些反对他的刁民都杀干净了,都不带眨一眨眼的,更不用指望他良心发现。
这信是谁伪造的?好大的胆!
马康才见纪茂良捧着那信良久不作声,两手抖个不停,信纸都跟着“沙沙”响,忍不住上前两步:“大郡马节哀顺变,我来读给大家听吧。”不等纪茂良反应,伸手将那一摞信纸抢了过来,朗声读给众人听。
“吾幼时家贫,寡母与人浆洗糊口,省吃俭用供吾兄弟读书识字,镇上富户为傻儿娶妇,置酒席十余桌,以笸箩装馍馍施舍乡里,引得众人哄抢,扭打至头破血流,吾深恨之……”
前面这一大段自白加忏悔,众人听着神色各异,虽然各自心中都涌起深深的怀疑,却无人打断马康才,听着他一路往下念。
“……吾死之后,继任者应勿重蹈覆辙,努力补过改彻,军权内政一应未尽事宜……”
终于到了对身后事的交待部分,不管这封信是真是假,大伙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遗漏关键的语句。
马康才顿了顿,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往纪茂良那里瞟了一眼。
陈佐芝自立为王之后,也学大赵朝廷的王侯之家,一早就立了儿子陈丰瑞为世子,虽然父子相处的并非十分融洽,但陈佐芝始终将他当继承人对待,该给的待遇和权力一点都没少。
可在这封信中,陈佐芝历数了陈丰瑞的很多不足,说他腿上有残疾,并且当年跟着自己犯下了太多杀孽,不足以担当重任,又说大女婿是读书人,性情敦厚,明辨是非,指定由纪茂良接手他打下的偌大家业。
纪茂良沐浴在诸人各色异样的目光中,张嘴欲为自己辩白,却不知该说点什么,腊月天汗湿重衣。
还没完,这封信后头还给纪茂良留了个考验,说罗鹏野性难驯,早就不听陈佐芝的调遣,在彰州欺压百姓,一意孤行激起民变,命纪茂良在接掌大权之后想办法将罗鹏除去,平息民乱。
信的最后,交待纪茂良凡事多向少司徒费长雍请教,费长雍治理邺州颇见成效,事实证明一年来他的种种举措都是对的,叫纪茂良只管放心任他施为。
简直就像托孤一样,把纪茂良加一个烂摊子托付给了费长雍。
二郡马朱培兴如梦方醒,第一个叫了起来:“这信是假的,王爷是被人害死的!”
其实不用他说,这屋里的几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陈佐芝死了,这事实明晃晃就摆在眼前,朱培兴不由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纪茂良。
他这位连襟是读过几年书不假,但一早就证明了难堪大用,岳父陈佐芝看在女儿面上,封他做大行令,专门接待来客,要说受重用的程度还不及自己,朱培兴暗忖岳父就算真要把偌大的家业交给外姓,给自己也不会给那书呆子,还什么“性情敦厚、明辨是非”,简直可笑。
陈丰瑞去了白州之后,王府中的侍卫交接调度全都交给纪茂良在管,似乎也只有他最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人行刺,顺便伪造成岳父自杀的假象,目的都在这封信上:趁着陈丰瑞、罗鹏等人都不在大化,想要窃取大权。
朱培兴往左右看看,想在这屋里找个同盟,却见马康才和费长雍都是一脸的纠结。
马康才眼珠转了转,沉吟道:“二郡马不要急着下定论。王爷突然撒手西去,先想想怎么解决当下的内忧外患吧。”
纪茂良又不傻,自然知道朱培兴在怀疑什么,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急忙辩解:“不关我事啊,你们相信我,咱们立刻开始彻查!”说话间向着龙秋横望去。
不是自己,那龙秋横的嫌疑就非常大了。
龙秋横皱着眉,面色凝重,一点都看不出来包藏祸心。
费长雍接过话去:“查能查出什么来,徒令得人心惶惶。便照王爷遗书中所说,抓紧时间善后吧。马大人,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将王爷收殓起来,秘不发丧,传令叫所有在外带兵的将领年前回大化向王爷述职,等所有人都聚集一堂,再告之大家王爷仙去的消息,顺便宣读遗命。”
马康才附和道:“费大人所虑甚是,我赞成。”
费长雍点了点头,又问:“两位郡马对这么安排没有意见吧?”
纪茂良对上费、马二人灼灼的目光,心里虽然隐约觉着不妥,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嗫嚅道:“……没。”
龙秋横拍着胸脯请命:“诸位大人,有事只管安排俺老龙做。”
“你们……”朱培兴这才发现自己被孤立了,暗自心惊。
费长雍打断他,直接向龙秋横下令:“两位郡马都受惊不小,你好生照应一下,郡主那里先别急着告诉,免得她们骤听之下伤心过度,等人齐之后再慢慢透露吧。”
龙秋横答应一声,回身冲纪茂良和朱培兴道:“二位郡马,末将先送你们去歇息。”
朱培兴面色惨然,他明白了。
同样是被软禁,纪茂良的处境要比自己强一些,毕竟由那封“遗书”看,费长雍和马康才还需要他来当那个傀儡。
而自己,若是表现得稍不配合,怕是立刻就会步陈佐芝的后尘。
朱培兴现在唯一寄希望的便是陈丰瑞在白州得到消息,带兵杀回来,救他脱离虎口。
碍事的人走了,费长雍叫来手下将陈佐芝草草收殓。
非常时期,他和马康才都暂时住到王府里,以应付突发状况。
假借陈佐芝的名义,叫各地将领回大化述职的命令一道道传下去,而陈佐芝留在大化的心腹费长雍也拟了个名单,差人去逐一请了来,或关起来或直接除去,足足忙了两天两夜,才算控制住局面。
费长雍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临时住处,明月听到动静迎出来。
前些日子明月接到费长雍的密信,信中费长雍约她到大化一见,明月带着亲随如约而至,见面后,费长雍请她再帮自己一个忙。
费长雍言道他到大化时间尚短,此次准备仓促,千头万绪,他那点人手实在是捉襟见肘。
若要成功,必须将指挥使马康才先争取过来。
要拿下马康才不难,他是有名的墙头草,哪边风硬往哪边倒,当初能舍朝廷投向陈佐芝,若他审时度势之后,发现旁无选择,也会当机立断抛弃陈佐芝,全无心理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