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相当于当面指责了,铃铛偷眼去看明月,就见自家小姐不慌不忙,将目光投向十娘,笑道:“还真不能这么讲,魍魉自古便有,十表妹想是没看过《庄子·齐物论》,里面有一则故事,叫作罔两问景。罔两便是魍魉,景便是影,魍魉和影子因为朝夕相随,还有过一番问答,庄子乃是先贤,岂会胡说八道?”
十娘被问得张口结舌,八娘、九娘没想到明月突然搬出庄子的大作来证实自己,尽皆震惊地呆呆望着她。
恰在这时,明心楼的大门被推开,又一帮客人自外边进来。
灯影散乱间,十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就见她忙不迭地站起,慌张之下打翻了茶盏,滚热的茶水染到袖子上她也顾不得了,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浑身打颤,“这,这……”说不出话来。
八娘、九娘顺她所指望去,见地上依稀竟是两个影子,似重叠又非重叠,随着十娘在晃动,无不花容失色,扭头去看自己的影子。
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上,地上的影子恢复如常。
十娘身体还在发抖,喃喃道:“怎么办,魍魉找上我了……”泪水充溢眼眶,看那样子,马上要哭起来了。
明月没想到十娘这么不经吓,她到没感到有什么歉疚,只是心中涌起了胜之不武的遗憾,抿了抿唇,道:“十表妹别慌,还不知道是不是那东西,为防万一,你还是快去走百病吧。”
十娘被她一言点醒,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对对,今天是正月十五,走百病。八姐九姐,你俩陪我去,咱们今天晚上沿着安兴的城墙一定要把四城都走一遍!”
同叫魍魉缠上相比,走断腿都不算什么,十娘一边抹眼泪,一边下定了决心。
八娘、九娘这会儿也是心慌慌,哪还有心情吃饭,连忙站起来,一群丫鬟下人簇拥着她们三个急忙忙往外走。
明月落在后面,伸手过去把十娘打翻的茶盏扶正了,吩咐程猴儿:“这一桌子点心别浪费了,叫店家帮着打包,拿回去给大伙宵夜。”
程猴儿眉开眼笑地应了,简直对大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月提起之前被她放在身旁的走马灯,同铃铛眨眨眼:“走吧,咱们再逛逛去。”
和江家的三个姑娘分道扬镳之后,明月带着铃铛好好逛了一番安兴的灯会,杂七杂八买了不少东西,叫几个随从帮忙拿着,又和铃铛在南街看了一阵杂耍,才兴尽而返。
云安巷就在眼前了,铃铛舒爽地长出一口气,才想起十娘她们,道:“小姐,也不知那去走百病的回来了没有?”
明月嘻嘻一笑:“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叫她们多活动活动,晒晒太阳,总没有坏处,也省得再看到骑马的人便大惊小怪。”
进门的时候一问,果然十娘她们都没回来,有那么多家丁仆人跟着,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明月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虽是元宵佳节,高亮和梅树青没有放松警惕,依旧安排了人夜里轮值,见明月回来,侧院周围的明岗暗哨纷纷探头打招呼:“大小姐!”
明月心情甚佳,摆了摆手:“忙你们的,我叫程猴儿给你们带了些吃的。还有礼物,等明天白天再分,人人有份。”
众人哄然叫好。
明月在门口借了火把宝贝走马灯点上,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施施然迈步进了园子。
这会儿差不多是亥时末,程猴儿召集了众人在外边分吃的,相较大街上的喧闹,院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铃铛哼着歌一蹦一跳走在前头。
半空中圆月高悬,连丝云彩都不见,素白的月光透过园中桂树的枝桠洒下来,好似在地面铺了层银霜。
这样的月色,灯笼那点儿光亮实在不算什么。
明月走到中途突然站住,往回退了几步,把灯笼移至东厢一间屋子的窗户附近。
方才经过这里,她隐约听到了呼吸声,好像是有人喘了口粗气。
果然这间屋子窗户是开的,一个人坐在窗前,走马灯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脸上,乍一看竟然很陌生。
明月一怔,接着反应过来:“小侯爷,你怎的坐在这里?”
顺德侯世子眨了下眼,道:“欣赏一下月色。隋小姐这是逛完灯会回来了?”他的声音还有些黯哑,但说话已经不怎么吃力了。
明月很快意识到这样拿灯照人不礼貌,缩回手去,笑道:“哎呀,忘了你不能出去,没给你捎礼物。你这是好了?能坐起来了?蔡老呢?”
灯光这么一晃,她发现小侯爷下巴上的胡茬儿已经刮干净了,头发梳得很整齐,虽然看上去还有些憔悴,同前日相比,整个人精神了好多,他活过来了。
静夜里明月的声音像滚珠一样清脆,透着轻快,眨眼的工夫就问了一堆问题,显是心情颇佳。
顺德侯世子不禁失笑:“蔡老除去给人看病的时候,还是很注重养生的,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全赖他神医神术,救在下于将死,再养些日子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明月松了口气,想想刚开完刀的时候蔡九公还说要看他的体质和造化,由衷道:“看来你不光底子好,运气也很好呢。”
顺德侯世子没有回应,停了停方问:“你手里这灯笼是刚自灯市上买的?”
明月笑道:“是啊,好不好看?”
铃铛见明月停在半路,不知在同谁说话,半天没挪地方,忍不住回转,隔着几丈远探头叫道:“小姐?”
明月正在给顺德侯世子隔窗展示那走马灯,闻言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铃铛应了一声,先回房去了。
明月向前走了两步,把那灯笼挂到窗前一株桂树的树枝上,退到窗户旁,同顺德侯世子一起看蜡烛燃烧产生的气流推动轮轴,灯屏上那一人一马不停地向前飞奔。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最终顺德侯世子轻咳两声,打破沉寂:“呃,说实话,这灯其实挺一般的,能叫你如此看重,想必是有旁的原因。”
瞧瞧,这便是说话的水平跟涵养,他这话中之意和八娘、十娘她们其实也差不多,但听在耳朵里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明月回过神来,莞尔一笑:“刚才在街上,我那几个表姐妹也是这么说的。”
“哦?那你当时怎么回答她们?”
明月其实对自己今晚的处置颇有几分得意,这得意闷在心里,和铃铛、高亮他们都没法说,不免颇有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之感,大约亦因为此时的月色太迷人,走马灯上的身影又一直在撩动她的思绪,她便笑盈盈答道:“我嘛,我给她们讲了个故事。”
跟着她就把那魍魉的故事跟还不熟悉的顺德侯世子讲了讲。